家姑沒有讓我說下去,便插嘴:
「長基,你的瀟灑還未到家呢!每個場合都應有恰如其分的裝扮,今晚如你真的穿了牛仔褲出現,就是不識大體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灑脫是不以世情俗務煩心,做應該做的事。
喬顧長基於是打扮得一如戴妃,盈盈淺笑,站在喬家長子身旁,迎近嘉賓。
喬園燈火通明,車如流水、馬如龍,一條馬已仙峽道,今晚擠擁非常,特別多警衛服侍。全城冠蓋富戶出動,任何人有一丁點兒損傷,誰負責得起?
誰以為哪個社會沒有特權階級?真真笑話了。
喬正天夫婦領著我們排列在喬園大門,歡迎賓客。從七點到八點,一站整個鐘頭,迎入的嘉賓,不知有多少,都陸續集中到花園裡頭那個寬宏壯麗的大客廳裡。
一輛乳白色的摩根跑車駛進喬園來,只見喬正天笑意更濃,給身旁的夫人說:
「果然來了!我以為請不到他呢!聶爾聆教授說他這個弟子醫術一流,是近年英國心臟科的後起之秀,回香港來,給我介紹了!我的心臟一向不好,從此近水樓台,放心得多!」
我的心微微抖動,腳下有點酸軟,難怪的,已經站了近一小時。
向著我們走過來一位高瘦俊朗的男士,臉孔清清秀秀,一頭濃密的黑髮,竟在兩鬢微微灑了一小撮的雪霜,很溫文、很溫文地瞧著喬家的行列微笑,眼光柔和地先落在喬正天夫婦身上,非常地禮貌,伸出了友誼之手。
「恭喜,喬世伯、喬伯母!」
「難得你賞面,我來給你們介紹,文若儒醫生!心臟科專家!」
喬暉禮貌地與他握手,跟著輪到我。
「喬太太,你好!」文若儒的聲調低沉而清朗,有點像來自遠方。
「你好!」我微笑著招呼。
文若儒跟喬家行列一一握手,最後握在喬雪的手上。
我下意識地拿眼角瞥見喬雪很開心地歪著頭,望著文若儒笑。那笑容像一朵萬眾期待、突然怒放的曇花,悅目驚喜,動人心弦。我從未認真地覺察這小姑子有如此璀璨美好的震撼力!畢竟,青春就是本錢。
「大嫂!大嫂!」殷以寧在我身邊喊了幾聲,我才如夢初醒。
「趁這陣子嘉賓到得差不多了,回屋子裡去換衣服了!」
「快點,快點!」喬正天不耐煩地催:「八時三十分就開始衛星直播了!趕快下來!」
我拖起了壁金的裙褂,舉步維艱地走回西廂去。
這裙是太重、太累贅了,害得我肩上心上,都像上了枷鎖似的。
回屋裡去,脫下裙褂,在鏡前呆住了。我閉上了眼睛聽見有人說:
「長基,你好可愛,你好美!」
「美人也會遲暮,總有一天老了,怎好算?」
「不會啦,你永遠不會老!你老了的話,我也會老,是不是!」
「是,是,天長地久!」
「我們共同進退!」
喬正天一再催促,要快快換好衣服,就得趕到花園客廳去。
我重新再出現在賓客跟前時,微微起了一陣子的騷動,大概我是最遲入席的一個了。
喬暉扶著我,讓我坐下。在我耳邊說:
「長基,你好美!」
儀式開始了,頭頂上那只價值差不多足夠資格單獨申請上市的古羅馬吊燈,光線調至最低。司儀是鄒善兒,她作了簡短的開場自,把喬正天夫婦請上主禮台上去。
喬正天一定是很風趣地對嘉賓說了幾句話,引得哄堂大笑。我因無故分了神,沒有聽清楚。
跟著一大幅銀幕,君臨天下似地垂下來,擋在滿堂貴客的面前,開始了短短十五分鐘的衛星轉播。
喬氏在美國的貿易合作夥伴,全美最負盛名的金融投資機構主席洛克懷德先生,在他紐約的機構頂樓會客室內,舉行了一個早餐會,遙祝喬正天伉儷三十五週年紀念,參加的都是一對對年逾花甲的美國財經鉅子伉儷,各人都透過銀幕,說著各種祝詞: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很難,跟女人相處更難,能夠克服這重重困難,過程非常刺激,絕不沉悶,贏得了今日的成果,是足以媲美我事業的難得成績。」
「星期一至五,備受華爾街緊張氣氛折磨,星期六與星期日還要洗衫煮飯,或受家人的窩囊氣,我一定活不過四十歲!」
「比起紐約交易所每日出貨入貨的叫囂嘈吵聲,我妻文靜可愛,大異其趣,因此亦使我的生活如牡丹綠葉,多姿多彩,相得益彰!」
那十五分鐘衛星直播,就給這班好玩而又玩得起的美國大亨消耗淨盡。
滿場掌聲,響徹雕樑。
我看見站在台上一角的鄒善兒輕輕地噓一口氣。
唉!一將功成萬骨枯!
到今晚更闌人靜,曲終人散之時,感慨更添一籌。
簡單而隆重的儀式,最後一節,是喬正天的七位兒女媳婿,一起上台去致送禮物。
我們買了一雙明末清初年間雕刻的玉蝴蝶,送給老人家作紀念品。
當輪到我給喬正天一個祝賀之吻時,家翁在我耳畔說:
「大嫂,你好可愛!」
我好可愛,好美,好可愛,好美,怎麼一整夜,竟然重複地聽完又聽。
儀式完畢,眾嘉賓被請到花園內進自助晚餐。
還未到九時,已是月華高照,銀光閃閃灑得一園風流明剛。
園中池畔,儷影雙雙,儘是金光耀目的倜儻人物。好像突然只我一個游離浪蕩,不知人歸何處。
我太不喜歡這種場面了。
迎上來的是本城鋒頭最勁的政經界一對新婚壁人米高與麗莎史提芬先生夫人,夫婦兩人既執掌英資洋行的行政大權,又在兩局之內極孚人望,政府絕對的寵兒。
麗莎襟上別個翡翠胸針,價值不菲,洋鬼子之中,只有她買得起名貴首飾。其餘的,一腳踏在香江,掙脫吃馬鈴薯、擠公共地車的苦難日子,能住高樓大廈,有司機女傭,不住出席這等豪門盛會,已心滿意足到不願再回祖家去!能夠賺錢多至添置飾物,倒也絕無僅有。麗莎別針的價值,絕對有可能是其國家首相的年薪。
米高禮貌地吻在我面上說:
「你今晚艷麗冠絕全場,喬暉一定自豪!」
麗莎懇切地捉住我的手說:「長基,找天有空,我請幾位好朋友一起吃個便飯,你好來看看我的新居!」
「對,對,你搬進貴集團興建的大廈複式住宅去了!我還未向你道達喬遷之喜!」
「老朋友,不說客氣活!喬夕呢,我好想看看他的妻子,說來奇怪嗎?這麼多年,我未曾試過看清楚這個明星!」
我環顧園子,要找董礎礎還真不難,今兒個晚上,她像個火球,通身的紅。幸好她的低胸晚服,把一大片白雪雪的肉顯露出來,否則平白糟蹋掉那條紅寶頸鏈了。
我指給史提芬夫婦看,連米高這英國紳士都忍不住,略為輕浮他說一句:
「火辣辣的肉感娘子,難怪喬夕為之顛倒!」
我勉強地笑笑,趁著有別的嘉賓給他們打招呼,走開了。
我略略走近董礎礎,看到她周旋於幾個男賓之間,笑得前仰後翻,花枝招展,那幾位男士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望向礎礎胸部。無可否認,是相當吸引的,那件晚裝肉感得差不多盛載不了礎礎的豪乳,每逢她任情地笑時,胸前兩團白肉隨而顫動得要跳出衫外似的,看得旁的人都肉緊了。
我意識著礎礎是過態一點了。得來不易的幸福,會得因著自己的不再力求上進,稍示鬆懈而生危險的。礎礎當然並不警覺!
我看著一台台的珍饋美食,竟然一點胃口都沒有。
迎頭碰上了湯浚生,只見他急走幾步,一個踉蹌,差點把手上的食物都倒到我身上來。
我連連退了幾下,嚷道:「浚生,你怎麼一手拿這麼多碟的食物?」
我分明的言出無心,他卻可能是聽者有意,一張臉漲得通紅,連聲對不起,就匆匆忙忙地把食物送到坐在泳池旁邊的幾位女士面前去,這其中自然有喬楓的份兒。
楓楓是過分瘋一點,有必要在人前拚命支使自己的丈夫,使他一如僕歐嗎?
閨房之內,可以放肆到凌虐對方至死,也還是兩人世界內自己的事,一旦大開中門,眾目瞪瞪,人的尊嚴倍增聲價!
喬楓若是學成後能在社會任事,總不至幼稚如斯。連雪雪這麼半桶水式的在喬氏企業內廝混,多少也在做人處事上受惠,出落得比她這個姊姊大方得多了。
提起雪雪,花園內竟無她的蹤影。
我的心驀地一沉。
一個怪怪的念頭,閃過。
夜涼如水,我竟覺著半絲寒意,打從心底冷出來。
試著走回宴客的大客廳內。
才踏上台階,已微聞悠揚樂音。自落地玻璃門窗望進去,只見剛才衛星直播用的大銀幕已經升起,現出了音樂台,一隊十多人的樂隊在演奏,主禮台變了舞池,早已鬧著人滿之患。
儷影雙雙,翩翩起舞。喬園之內,今兒個晚上,處處儘是星光燦爛,蜜意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