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大少爺、大少奶吃一片糖蓮藕,以後呢,就……」
「藕斷也會絲連了。」
插嘴說這話的竟是健如,不只嚇我一跳,各人也微微一愕,連一向寬容的銀姐到這一下子亦不免呆了呆。
健如在各人驚疑不定的眼光下,也怔住了。
她不知是不是也自悔失言。
怎麼能胡亂說「藕斷絲連」這個比喻呢,真是有點氣人的。
我倒不是迷信,但在大喜日子,竟來這麼一句話,就未免破壞氣氛。
當時我想這小妹子是無心之失,童言無忌,不必掛齒。
於是,我帶頭把悶局打開,道:
「娘說的,蓮藕蓮藕,年年佳偶才是。」
銀姐立即附和道:
「大姑娘講得頂對,二姑娘是小孩子,姑爺你有怪莫怪,孩子們都不識世界。」
金信暉沒有說什麼,他只是笑著把一塊糖蓮藕放進嘴裡去咬了一口,名實相符的藕斷絲連。
他這才稍稍盯著健如,眼神有種似怒非怒、似怨非怨,很奇怪、很難形容的光彩。
健如沒有迴避她姊夫的目光,更微微歪著頭,回望他,準備接受他的責難或是什麼似的,神情倔強而美麗。
銀姐當然不會欣賞健如可愛的一面,被這孩子一攪,打斷了她的工作,也真有點洩氣。
無論如何,銀姐挺一挺胸膛,再度集中精神,提高嗓門,向我和信暉說:
「請大少爺與我們姑娘再多拿一顆蓮子,蓮子蓮子,年生貴子。」
銀姐是急急地說完這後面的一句話的,大抵是怕健如那調皮鬼又胡亂加上一句吧!
最後銀姐慇勤地給我們倒了一小杯的米酒,就道晚安說:
「大少爺跟姑娘早點休息吧,且睡得安穩一點。我會翌日一早來敲你的門,陪姑娘給老爺奶奶敬茶。」
說罷就引退了,兩個女傭都輕鬆地跟在她身後,健如是最後一個走的,她竟一步一回頭,看著我和信暉的表情,似有一臉的不捨。
我跟妹妹揮揮手,輕聲地說:
「明天見!」
健如才很決絕地,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去。
「你很疼愛你的妹妹嗎?」金信暉在洞房之夜給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關於健如的。
我們三個人一定是前生有過重重的孽債,不得不留待今世償還。
我答丈夫說:
「是的,健如之外,還有惜如、康如,我都愛。」
「以後,你還要多愛很多人!」
我剎那間紅了臉,訥訥地問:
「你指的是金家人?」
「是的,尤其是我。」
金信暉拿起了我的手,輕輕地把我擁在懷中。
我的心,差一點點就從口裡吐出來了。
他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問:
「你今天累了嗎?」
「嗯!」我不曉得怎樣答,只迷糊地應著。
信暉輕輕地撥著我的頭髮,他有意與無意之間拔掉了我發上的珠髻,一把長髮就整幅地瀉下來。
這個動作很簡單,卻很嫵媚,使我全身都像過了一道電流,舒服到骨子裡去。
「你有這麼漂亮的一頭黑髮?」信暉問。
「嗯,我們三姊妹的頭髮都是如此濃濃密密的,還要數健如的最是柔美。」
我以為有一句可以回答的活,會顯得我不那麼笨,其實我這麼說了,才真正顯得我的愚拙。
不應該在丈夫,甚而在任何男人跟前真誠地讚美別個女人,因為他們會因此而感動,認了真了,就有感情上的催化作用。
這也是一種變相的引狼入室。
年幼無知,自然什麼錯誤也逐一犯齊。
我並無誇大,當年金信暉聽見我這樣讚美健如,很留神傾聽,微微點頭,並說:
「心如,你是個大方的女人。」
我並不能太捉摸得到丈夫回應我這句話的深意,或者他的意思是指我肯真心誠意地承認兼讚揚別人的長處吧!
其實,男人心,才是海底針。
金信暉的那句說話,並不如我所體會的簡單。
他繼續對我說:
「心如,在以後的日子裡,我需要一個支持我、愛護我、諒解我的妻子,相信你會做得到,先容我多謝你了。」
我慌忙搖頭,道:
「別先謝我,做到了再說吧,娘說我未經世故,什麼都淺陋,要你處處提點我才好。」
「娘真是頂有家教禮數的,我母親就是看中她這一點,認定方家的女兒一定有修養,才給我拿主意的。」
我忽然曉得開他玩笑說:
「原來只是她的主意。」
金信暉一聽,急起來了,忙道: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看我忍不住笑了,就知道我原來是作弄他。
「我並不知道你也是頑皮的。」
我吃吃笑,拚命想抽離他捉住我的手。
「以後你得答應不許再作弄我。」信暉很權威地說著這話。
我點了頭。
信暉瞪著眼看我那套彩紅色的衫褲,胸前正正繡著龍與鳳,便伸手掃撫著圖案,道:
「是不是龍鳳呈祥,百年偕老?」
說完了這句話,他解開了我衣襟的第一顆鈕扣。
龍鳳呈祥。
百年好合。
前者當真,後者卻未必盡然。
當夜,只有甜蜜、只有溫馨、只有旖旎、只有浪漫。
世間上沒有比一個女人將身與心都如此完整地奉獻給一個她矢誓永恆相愛的男人更幸福的事了。
那純粹是個人的感覺。
連對方怎樣想,其實也不必理會吧?
初歸新抱,落地孩兒,我在金家的初期,受的鹹苦與委屈是真不少的。
也不是說要晨昏定省,關照各房的勞累是怎麼一回事。
最要命的是各房嬸母叔伯的臉色是非,實在難以侍候。
且最傷腦筋的還有健如。
我無法知道這小鬼頭是幫我還是害我。
就舉新婚之後的一個例子吧!
每逢早上六時半起來,新娘子照例有三個月要給家姑家翁奉茶,穿戴也要講究,不是著龍鳳壁金禮服,都也是用名貴軟緞縫製的褂裙,繡著捆著各種美麗繽紛的圖案,把新婚燕爾的氣氛依舊烘托得喜氣洋洋。
每早集中在金家老爺奶奶接連睡房的偏廳內的,自然有兩個小妾。
信暉有兩位弟弟,金旭暉與金耀暉。旭暉是三姨奶奶所生,已二十出頭了。耀暉則與信暉一樣同是嫡出,年紀較小,是十二、三歲吧。
金家二姨奶奶沒有生養過,想來是她最吃虧的地方。
金旭暉與耀暉也有些時跑到父母房來請安。
信暉除了開始的幾天,陪著我去敬茶之外,就因為忙於關顧店上的生意,一早就上鋪去,由著我單人匹馬赴會。
本來這種家庭聚會,也沒有什麼好緊張的。平日翁姑循例飲過長媳敬的茶,有家務要做的,就囑咐幾句,譬方說:
「大嫂,六姑奶奶的六旬大壽將至,你打點一下賀儀。」
「下月初一、十五,你是初歸新抱,提你一句,我們金家吃素,就是在自己房裡吃小食,也得記著這個規矩。」
「大嫂,後園右角那間雜物房,堆的全是過時的舊物,你有便就支使一兩個下人,把東西揀出來看看,真正沒用的就扔掉,還像點樣兒的,可以送人或自用,都好好地分配一下。」
這些功夫是很瑣碎,不是我在娘家時就有經驗的,辦妥它們又有何難?難就難在傍在翁姑身旁的人說話之稜角,有時尖銳得叫人忍不住喊痛。
這天,我敬完茶,還打算逗留在翁姑房間一會,聽候差遣時,就聽到奉侍著金家大奶奶吃水煙的二姨奶奶說道:
「大少奶,你今日這套明黃色的褂裙真是醒目啊,是我們店裡頭的貨嗎?」
我隨和地答:
「我也不清楚,是娘替我辦的。」
「對呀,親家奶奶是個本事人,看,打扮得你多漂亮,難怪健如說,她姐姐勝在年輕貌美,不必著重身上的首飾了。」
三姨奶奶正奉侍著金家老爺吃早點,吊起了嗓門,懶懶閒閒地答:
「健如的話不是這樣子說的,你別斷章取義,壞了我們大少奶奶的修養。」
三姨奶奶伸出纖纖玉手,分別夾了一件點心,放到金老爺及金大奶奶的碗裡去,才繼續說:
「健如說,她姐姐訓導她,女人不必要看重首飾,最緊要重視的是她的樣貌品性與學識。只有前者沒有後者,根本不管用,這也叫腹有詩書氣自華。說得可真對極了,我們不識字的上一代女人,也就只好多添幾件像樣的首飾作陪襯,免得太失禮了。所以嘛……」
三姨奶奶忽然轉臉向金家老爺說:
「老爺你別終日怪責我們好置辦首飾,誰叫你不討一門知書識禮的妻妾回來,省下你不知多少錢呢?」
三姨奶奶嗔怒起來,可有點威儀,又帶著嫵媚,竟有相當的魁力。
我也很呆了一陣,尷尬兼狼狽得不知如何反應。
反而是金家老爺說的一句話最令我好過。他對牢小妾說:
「你真是沒話找話說,把芝麻綠豆的一回事弄得變成老大!沒的嚇死大嫂。」
三姨奶奶的臉立時漲得通紅。
她的這種撩是斗非方式,在今日看來,直情是老土兼落伍的了。就看我現在管轄的金家,表面上沒有一個人會開口講新人的半句不是,已不流行這種明目張膽的挑撥離間,隨時代的進步,搬弄是非的手法日新月異,含蓄有效,其實更銳不可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