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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梁鳳儀

  我就跟我的兒子鄭重地說過:

  「娶妻,是一個極大的投資,不只是感情上的投資,而且是巨額的資產投資。眼光錯了、感情不妨轉移,但一定損失金錢。你謹記,你的對象是美藉,拿花旗大國護照的女人,從跟你結婚那日起,就有權分你的一半身家,並保有申請分享丈夫在他日可領受到之遺產的權利,即是說,我無法以家族或基金的名義,給你百分之一百保障。相反,金家的財產不要溜進異姓人的手,這是我堅守的原則,屆時我只有考慮犧牲你,這個人財兩空的險,你想清楚是否要冒,才好走進教堂去。」

  兒子到底還是要娶他心目中的摯愛,那我是再無話可說的了。

  有些女人的命生下來就是正室人選,有些女人不。

  我和我的媳婦,在將來的相處不管好壞,彼此都有這重尊貴的身份,倒是無可置疑的。

  真的,就像這金家大少爺大喜之日,冠蓋雲集,不論那最得寵的三姨奶奶,滿身珠光寶氣,艷壓群芳,冠絕全場,但到一入席,她就不得不退居末位,眾目睽睽之下,跟金家大奶奶的地位就是雲泥之別了。

  的確,經金大奶奶這麼一提點,氣就平了不少。

  實在,金家三姨奶奶再得寵、再氣焰、再架勢,也不過是妾。

  別的不去說它了,就在我大婚那晚,她和二姨奶奶身上所戴的首飾,比我的是矜貴得多,然而,這有什麼用呢,單在褂裙的顏色上就已經自暴其醜了。

  中國廣東俗例,每逢喜慶宴會,凡是正室都穿大紅褂裙,側室就沒有這番資格,只能穿粉紅。

  就算農村的小戶人家,多娶了小妾回來,長年大月的初一、十五,穿上褂裙給祖先或老人家奉茶,都得守這個不沾大紅的不成文條例。何況是有規有矩的大家大族?

  這麼一想,下午在新房內聽健如複述的是非,就不再煩心了。

  由於宴請的席數不少,故而主人家根本都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地吃上一兩味,就得到大廳的筵席之間,顛來撲去地敬酒。

  先是家翁率領著金信暉和他的兄弟叔伯去敬酒,跟著才是家姑與嬸母等陪著我去敬茶,當然身邊還少不了那個口齒伶俐的陪嫁娘,俗稱「大妗姐」。

  這「大妗姐」叫銀姐,人已經六十開外,體態仍相當健旺,胖胖的,甚是福相,又整天堆滿笑容,更令人看著了就精神奕奕。

  聽說,銀姐是廣州城內干她這一行的數一數二人物,所謂行行出狀元,銀姐的生意絡繹不絕,也要講排期。我在娘家待嫁時,就有坊間傳聞,說我大婚之日是好日子,城內也有多家大戶辦喜慶,都屬意於銀姐。金家最後能得到她的幫忙,除了加倍重酬之外,也是為金家的聲望地位,實在凌駕於其餘大戶之上。

  那銀姐的一張嘴,也真像抹過油似的滑,分別在母親及金家大奶奶跟前說:

  「你們給我添了封大利是,真是慷慨至極了,實際上呢,我能為金家娶媳、方家嫁女效力,不知多高興。既有架勢嘛,而且意頭又好,金家大少爺大喜,我們是有金又有銀,真正金碧輝煌,金玉滿堂。單是有銀呢,單調至極,也不顯高貴,唯其阿銀能陪著黃澄澄、閃亮亮的金,才相得益彰呢!」

  一番話聽得金方兩家上下家眷都笑逐顏開,那額外打賞的利是真是物有所值。

  有錢人家不怕花錢,只要花得開心。

  這銀姐一天到晚出入豪門富戶,自然曉得捕捉心理。

  這大婚之日,她自然在我身旁,關顧一切,把我服侍得不知多妥帖。

  健如對她不怎麼樣,不知怎的,老是拿眼瞪她,怕是嫌她太多話,但銀姐總是笑嘻嘻的,也不管健如給她難看的臉色,只一味若無其事、笑口常開,老是招呼健如說:

  「二姑娘你請借過,讓我替新娘子梳妝!」

  「二姑娘你請迴避,讓我為你大姐換衣服!」

  在那些嬸母親屬跟前,她的好話更是說盡了,一句「我們姑娘敬茶」之後,她連每一個親屬的身份與背景都記得滾瓜爛熟,不但應對流暢,且因為她記住了對方跟新郎新娘的關係,說起話來就更見得體,令人受落。譬方說她對著金信暉的姨母,就會得說:

  「姨奶奶請飲新抱茶。我們姑娘一早就知道姨奶奶很疼大少爺,把這姨甥當自己親生兒的看待,姑娘入門後,必定多孝敬,請姨奶奶多關顧、多指導。將來姑娘有什麼奉老持家不妥當,就仗著姨奶奶你訓導她了。」

  逗得那金家大奶奶唯一的姐姐笑得合不攏嘴來說:

  「我二妹若說你不好,你來給我講,我代你出頭評理。」

  「對呀,姨奶奶許了這個承諾,新抱茶就飲得特別甜。」

  老實說,我真羨慕。一個人可以一下子講這麼多的話,我呢,連頭都差不多抬不起來似的。

  一直忙亂了整個晚上,直至把全部外來飲喜酒的嘉賓送走了,銀姐才陪著我走回睡房去。

  金信暉因為還有其餘各事的打點,並沒有與我一起走回新娘房,倒是健如急步地跟進來。

  銀姐先跟其餘兩位金家的女傭服侍我換過了另外一套大紅繡金的軟緞衫褲,開雙襟的,捆了金色邊邊,另外在胸前對上處,左右兩旁分繡龍鳳雙飛的圖案,完全是一派俗艷,卻喜氣洋溢。

  這是今天大喜之日換上的最後一襲衣服了,我端坐在妝台前,讓銀姐給我重新弄髮型。原本盤在腦後的髮髻,別上了兩朵大紅花,現今銀姐給我把大紅花先摘下來,再把髮髻打開,梳散了一頭柔順的秀髮,就鬆鬆地綰了一圈,只用一支金釵別著,別有一番韻味,看將上去,稍稍似個微帶風情的少婦,這麼一想,心上又是一下蠢動,臉更紅了。

  銀姐說:

  「大少奶奶,不是我嘴甜舌滑亂逗你開心,不知多少日子來,我未曾奉侍過如此標緻雅麗的新娘子了,你呀,真是我見猶憐,等下大少爺進來,都不知道會開心成個什麼樣子了;認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璧人,還有誰有話可說了?」

  的確還有人要說話,那是鬼靈精健如,她把身子靠著妝台,很認真地答了一句嘴:

  「銀姐,你這番話練習得真是純熟,完全無懈可擊。」

  我瞪了健如一眼,這麼小的年紀,說話不但老練,而且竟有骨刺,分明是挑戰銀姐說話的誠意,真令旁的人聽上去也覺難為情。

  可是銀姐呢,依舊笑吟吟地答:

  「多謝二姑娘誇獎我呢!好了,好了,不早了,大少爺快進新房來,你也該回房休息了,鬧了這麼一整天,怕累壞呢。」

  健如扭一扭身,道:

  「為什麼要我走?」

  「二姑娘!」銀姐嘻嘻地笑出聲來,「你怎麼能不走了,今兒個晚上是你大姐與姐夫的洞房花燭夜呢!」

  然後銀姐又多加一句:

  「二姑娘,你年紀小小怕不知道洞房花燭夜是怎麼一回事吧……」

  銀姐還沒有講下去,健如就截了她的活,說:

  「怎麼不知道?」

  此言一出,才覺得自己魯莽孟浪了,健如於是剎地漲紅了臉,抿著嘴不再說下去。

  那神情其實是嬌戇可愛的,窘態羞態也平添了別人的遐思。

  我當時也不禁心上動了一動。

  日後的諸事發生了,唉,也真是命定的,注定了健如命犯桃花,好看的女人永遠是個劫。

  銀姐還是那副一成不變的笑臉,道:

  「二姑娘既然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就應該給你大姐道個晚安,回房休息了。」

  健如忽然刁蠻忸怩起來,說:

  「那你為什麼還不打算走?」

  「我當然是要走的,等下大少爺進新房來,我給他道了喜,就會告退了。」

  「好,我跟你一起走。」

  那就是說,健如還要湊一陣子高興。

  這孩子,無疑是野性的。

  就在我們說著這幾句閒話的時候,睡房門給推開去,各人都本能地回頭一望,只見房門處站立了玉樹臨風的一位俏郎君,我忽爾通體血液滾流,叫我難受得低下頭去。我在垂首前的一刻,眼角兒瞟過房內的其他人,包括健如在內,或應該說尤以健如為甚,都瞪著眼以羨慕的目光凝望著這個新郎官。

  隨即房內就揚起了一片喜悅之聲,由銀姐帶的頭,向金信暉道:

  「恭喜少爺,恭喜少爺。」

  金信暉的步履是輕快而又活躍的,他快步走過來,竟先跟銀姐招呼:

  「辛苦你了。」

  「大少爺太客氣,來來來!」銀姐忙於招呼打點,把我也一併拉起身來,拖著讓我從妝台走到睡房前的那張小圓桌邊,說,「良宵苦短呢,大少爺跟大少奶要休息了,且讓我們再恭祝你們白頭偕老。白髮齊眉。」

  兩個跟在銀姐身邊的女傭又都齊聲說了吉利的好話。

  信暉立即從腰間掏出利是來,分給各人。

  這還未到尾聲,銀姐拿起了那個放在圓桌子上的乾果盒,恭恭敬敬地對我和信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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