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方面的情事可不同,我約略知道一二。且還有九老爺在,有查詢的目標對象。
於是又急急補充說:
「信暉把大陸的生意情況講光,又要向我交代香港的。
事實上,我已六神無主,聽不進耳裡去了,只不住地飲泣。」
「信暉看我哭個死去活來,也就把話停住了,只長歎一聲,對我說了另外一番我聽得很清楚、很入腦,會牢記一生的話。」
果然不出所料,健如一聽就急問:
「什麼話?什麼使你記牢一輩子的話?」
「他說:
「『心如,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力不從心,也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例如我現在要離開你了,就是一例,還有別的例子,都不知該從何說起。可是,心如,請記著,在我清醒的理智與能力控制範圍之下,我只愛你一個,由從前,直到現在,也無法不是直到永遠了。希望你會原諒我的無能為力,接受我的軟弱固執,相信我的真情摯愛……』」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健如就歇斯底里地喊:
「出去,出去,我不要見你,永遠不要,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健如失常的吶喊與舉止,驚動了醫護人員,他們衝進來,一邊安撫她、制止她,一邊勸我出去。
我呢,放著一臉擔憂及驚駭的表情,用很慈祥的語調說:
「可是,我不放心呀!你是我妹妹呢,我得照顧你呀!」
我越是這麼說,健如的哭叫聲更慘厲。
終於醫務人員把我勸了出去。
老實說,就在那一刻,我心上有前所未有的快感。
像翳悶多時的悶熱天,忽然地下了一場大雨.舒暢了。
我開始記住了這個感覺,這個把欺負我的人整治了,那涼爽清快的感覺。
在見到旭暉之後,我當然沒有透露實情。
旭暉把我們幾個先帶回他灣仔的住處。
那是一層唐樓的四樓,地方相當寬敞,有三房一廳,客廳外頭還連著一個大大的騎樓。
旭暉對我說:
「大嫂,先在這兒安頓了,我們再去料理大哥的身後事。」
我點頭,這才猛地想起要面對的事情多得很。
於是我把一家人都齊集在客廳內,商量著辦。
「是把大哥的遺體運回廣州?」耀暉問。
我隨即搖搖頭:
「算了,早早入土為安,在廣州設個靈位也是一樣吧。」
我當時就有個感覺,要在香江建家立業似。
「好,我托朋友到殯儀館去,委託他們辦理認屍及購買墓地的事。」旭暉倒是有主見的。
我慌忙問:
「你的朋友?」
「對,我的未婚妻傅菁。」
答這話時,旭暉臉上一紅,眼睛向室內其他各人一掃,稍稍停在惜如的臉上。
惜如呢,沒有什麼表情,只微微咬著下唇,眼光不知掉到哪兒去似。
「對,我們要跟她見個面吧!」我說。
「先別介意,反正是會碰面的,你們且休息,讓我辦好事情再說。」
「你一個人奔波很費勁,」我想想說,「惜如,你幫著旭暉做點路腿兒的工作,好嗎?我想多呆在家,人很覺疲累。」
「自然,大姊,你要休息,肚子裡還有未生兒。」惜如這樣說。
我才猛地覺醒,就快要出生的孩子,竟是可憐的遺腹兒。
一想,眼眶就含淚。
回心再想,立即強逼淚水往回跑。
不值得傷心呢,這世界上懷有金信暉的兒子的不只一個女人。
凡不是唯我獨尊,就表示不矜貴了。
翌日,惜如和旭暉回來向我報告,信暉的後事辦得很妥當,再過三天就可以把屍體認領送至殯儀館去舉喪。
「大嫂,還有要我辦的事嗎?」旭暉問。
「就煩你跟廣州家裡頭通個訊,把情況報道一下,喪事辦完了,我再把去向定奪。」
「大嫂,別回去了,情勢這幾天變動得快。」
我會意,說:
「再說吧!」
問題也不是這麼簡單,金家在廣州的產業如何處理和解決呢?
沒想到我的這個憂疑在不久之後隨著大陸解放,要擔憂也實在無從擔憂,總之,一切化為烏有。
旭暉回他的房裡之後,惜如跑進來,坐著,竟沒有講話。
倒是我先開口說:
「累了呢,睡吧,明天起來要辦的事還多。」
「對,我們最低限度要接二姐出院。」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總不能這樣子就扔下她一個人在醫院不顧,這就未免欲蓋彌彰,更令人起疑心了。
「她明天能出院了嗎?」
「我下午請旭暉搖個電話到醫院去問了情況,醫生說,二姐已平靜不少,看情勢,她的情緒只要安穩下來,身體是沒有什麼大不了,可以出院了。」
「嗯。」我答。
「大姐,你會善待二姐?」惜如竟這樣問。
這是令我委屈的問題,活脫脫像怪責我是個不顧念親情的人似。
「我幾時有不照顧你們的打算?我還得向娘交代呢!」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
「信暉雖歿,我仍是一家之主。」
「我不是這個意思,二姐肚子裡的遺腹子是詠琴的親弟妹。」
「這是什麼話?」我憤怒地苛責,「誰叫你相信這些謠言。」
「當事人口述的也算謠言?」
「孩子是要兩個人合作才生得下來的,另一個的口供在哪兒?」
「大姐,你堅持不肯承認這個事實,對大家一點好處都沒有。」
「好,惜如,你是站在健如身邊來欺壓我了,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們儘管來吧,我有什麼好怕的?」
「對,如果真的是光著一條身子子做人,有什麼顧慮呢?
沒有後顧之憂,就沒有什麼可怕了。」
真沒想到,惜如的遠見如此獨到而厲害。
她的話要叫我想深入一層才知要點秘訣所在。
於是我想到了詠琴,想到了肚子裡的未生兒,甚至想到了耀暉,這些人都是我的顧慮,可是,想不出這跟我把健如接受與否有何關連。
還未待我開口相問,惜如就已洞悉我的問題似,自動奉上答案,說:
「要提攜孤小,就得有家當,你知道大哥在香港的產業與現款情況嗎?」
我呆往了。
不只是驚駭於一針見血的說話內容,更絕對奇怪為什麼只惜如會聯想到這問題上去。
當然,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惜如自動向我解釋:
「今午跟旭暉辦事時,他提醒了我,目的是要我提醒你。」
這也是命定的,惜如從一開始就心甘情願地當金旭暉的跑腿。
還是那老話,我的兩個妹子是我前生的冤孽。
當時,我只直覺地往問題的正面想去,便問惜如:
「信暉還有什麼話要你提我?」
「他建議你們就金家在港的產業上坐下來談一談。」
這建議是要被接納的。
金旭暉天生是商業人材吧,他一談起資產及生意來,倒像是一本正經的,他對商業的興趣與年齡不配襯,當然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比較早熟。
「大嫂,問題的嚴重性在於我不知道大哥的文件存放在哪兒,他經手買下的產業以及父親在生前給他調動到香港來的錢如何處理,還有,除了他,有別人可以簽名取用嗎?
凡此種種都是一個疑團,也是難題。因為表面上只有大哥一人知道,除非他有把情況告訴了你或其他人。」
我呆住了,信暉其實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大哥臨終有沒有交代什麼?」
我只能把曾經出口的話堅持到底說:
「他交代的都不是有關香港產業的。」
「那就麻煩了。」
金旭暉沉默半晌,再昂起頭說:
「大嫂,現今是要緊關頭,請恕我直言,你跟健如的瓜葛如何處理是另外一回事,我看要好好地跟健如談判,她是唯一洞悉大哥在本城商業安排和活動的一個人。」
「信暉在香港開設的公司總有親信吧!」我這樣說,企圖不需要跟健如在此事上再接觸。
「大哥的車禍一發生了,我就意識到事態嚴重,可是,找到公司去,誰都說他們並不知情,只有一位算是高級的掌櫃楊伯,對我說:
「『待方健如小姐康復後問問她吧,金先生的事,她一直代比我們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這麼一句話,宛如五雷轟頂,原來在此地人人都已知金信暉的事由健如來管。
這令我意識到一條非常重要的道理:一個女人要掌權,跟一男人要授掌權,毫無分別!必須要知道錢放在哪裡。
因為錢之所在,權之所在。
我原本以為可以把健如壓一壓,我有的是身份地位,我不承認她,可奈我何!
然,她有錢。
這平衡了我的名位。
看來我無法不讓步。
尤其當夜,石破天驚的又傳來另一個訊息。
小叔子旭暉叩我的房門,我趕忙披衣而起,問:「什麼事?」
「我接了未婚妻家裡的電話,你知道她家裡人在本城有地位,也就是說有很多線索情報,廣州城已經開始受控制了。我們家的綢緞莊不能再做生意了,聽說要充公,跟其他事業一樣改為國營。我設法跟老劉聯絡,沒有聯絡得上,連大宅的電話都不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