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陽光一灑進病房來,我就醒了。
除了那些一眠不起的人,所有人都必須在太陽升起來時面對世界。
我並沒有金信暉的福氣,攪出了一個爛攤子,撒手不管就遠去。
由著我這未亡人去收拾殘局。
第一件事想起惜如、耀暉與詠琴,匆匆下了床,要求護士告訴我他們的去向。
「放心!他門跟了另一位親戚走了。」護士這樣答「親戚?誰?」
我們金家還有親戚在香港嗎?
「是我,大嫂。」
回頭一望,只見旭暉帶領著惜如等幾人走進病房裡來。
對啊,還有他。我急問:
「旭暉,我們聯絡不上你,以為你到美國去了。」
「是要去的,幾個星期後吧!」
沒有見旭暉一段日子,他是驟然長高了、成熟了,成長後的男孩子是會剎那間脫離稚氣的。
「昨天晚上,我聽到消息,趕來醫院,他們說你需要鎮靜,最好留院一個晚上,於是我把惜如他們一併帶回我的住所去。」
我點頭,沒有回話。
一時間,我都不知道下一分鐘應該怎樣應付局面。
「大嫂,你節哀順變。」旭暉這樣說。
重新提點了我的新身份,讓我重新環顧自己的新責任。
金信暉原來是個如此不負責任的傢伙。
有很多事,他可能解決不了,於是撒手不管就算。
「你見過健如沒有?」旭暉問。
我搖頭。
「醫生沒有把她的情況給你說?」
「沒有。她現今也在醫院?」
「對。健如沒有大礙,她原本只是輕傷,只不過驚痛過度暈倒了,才誤傳了是昏迷不醒。我帶惜如去看望過她。」
我把眼光調過來,望住惜如。
這妹子怯怯地說:
「二姐說,她希望見你。」
「嗯,我是會去看她的。」我咬咬下唇,「現在就去吧!」
不是醜婦終須見家翁,而是鷸蚌相爭,獲利的漁人己渺,我們是不是還要鬥下去,抑或有重新的安排?都必須面對。
今日是方氏姊妹的重新開始。
健如住的病房離我住的不遠,我先辦了出院手續,就由著一行人陪我去訪健如。
健如分明是在極度哀傷約情緒之中跟我們相見的。
她那姣好的臉老早變得扭曲而浮腫,一定是狂哭不止,苦苦掙扎於創痛之後的結果。
原本像兩盞火力充足的探射燈似的眼睛,疲累無神至差不多瞇成一線。
見了我們一干人等,竟又不能自控地重新哭起來。
惜如跟上前去,緊緊地擁抱著她二姊。
我只木然地站在床邊,對於一個為自己丈夫死去而比自己表現得更傷心的妹子,我的感覺難以形容。
過了好一會,健如稍稍控制了自己,我才對各人說:
「你們到外頭去坐一會,我有話要跟健如講。」
惜如問:
「連我都得出去?」
我點頭,說:
「只一會就講完了,等我。」
當病房內只剩下鍵如和我時,氣氛比剛才更蒼涼。
健如一開口,就如發一枝直貫我心田的利箭,她問:
「金信暉臨終,給你說過了什麼話沒有?」
她的這句話,與她的口氣等於肆無忌憚地對我坦承了她的新身份,默認了她與信暉的關係。
該怎麼回答?該怎麼應付她?
金信暉臨終時根本沒有給我說上半句話,可是,把真相坦白告訴健如,對我有利嗎?
我稍稍有著疑慮。
個,不能不捏一些武器在自己手上。
分明的,金信暉跟我說過什麼話,都可以加強我的威勢與憑借。
我是絕對絕對的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於是,我淡淡然地答:
「有,說了很多話。」
「他說了很多話,對你說了很多話?」健如的語氣充滿疑竇。
於是我繼續若無其事地答:
「怕是迴光返照的表現,我趕去看他時,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清醒。這也好,總可以向我交代很多要緊事。」
「他向你交代了什麼要緊事?」健如迫切地問。
我忽爾在心內冷笑,道:
「健如,都是些關於金家的事。」
言下之意,跟不是金家的人就無關了。
健如聽我這麼一說,立即煞白了臉。
然後,又由白轉紅,她才鼓著雙腮說:
「大姐,信暉應該告訴你,我也算是金家的人。」
我並不打算示弱,於是回應:
「當然,是我的妹子,也算是金家的親人。」
「不,大姐,信暉應該給你交代我和他的情事。」
「你們的什麼情事?」我故作驚駭。
事必要從今日起,就跟她肉帛相見了。
怕是在這些年這方健如耍的把戲也是夠多的了,該輪到我一顯身手的時候了吧!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何太急。
老實說,彼此都是方家女兒,潛質不會偏離太大,都是半斤八兩吧!
我並不相信我會輸給她。
最低限度,從今日開始,我不會。
健如無疑立即在我跟前矮了一截,她心目中的理想怕是金信暉在臨終時,還戀戀不捨地惦記著她,憂慮這段婚外戀情,恐怕健如的身份不被承認,爭取她肚子裡的孩子在我跟前合法化。
然後,金信暉最後的一個願望就是要我把健如和她的孩子承認下來,甚至承擔下來:
簡直做她的春秋大夢。
我並不會愚昧到讓健如得償所願。
這個妹子,在我心目中是萬死不足以蔽其污,千斃不足以洗其罪。
就算把她碎屍萬段,也不能抵消了她這些日子來處心積慮地把她的姐夫誘惑到手的凶狠。
我可以接納一千一萬一億個金信暉的女人,也不可能接受她。
從小到大,我如何的對弟妹們呵護備至,如何的善待手足之情,如何的敦品從善做好我的本分。別人與我毫無關係、毫無認識、毫無恩義,事必要強搶我的所有,也不算是太在情理之外。誰在大太陽下不是想盡辦法獲得自己喜愛的一切。
但不擇手段總沒有不分親疏來得恐怖。
廣東人的一句俗話說得再坦率不過了:
「找食也應該走遠一點。」
世界之大,男人之多,她方健如要偷人,有什麼必要非偷姐姐的丈夫不可?一刀把我戳得鮮血如泉般湧出來,她卻張開自己的血盆大口得意地哈哈大笑嗎?沒這麼容易永遠讓她佔不該占的便宜。
健如無疑是在極端悲痛之中,有可能金信暉的死,帶給她的哀傷有甚於我。
對於一個證實對自己不忠的丈夫,我有另外的一番看法與感受。
或者我要感謝金信暉,他以一個犧牲自己聲望尊重的方式,挽救了我為他離去可能牽起的悲慟。
如果他沒有健如,怕我今天根本就傷心而軟弱得再站不牢了。
對的,我承認,仇恨令我變得頑強。
在以後的日子裡,為了不要輸給意圖把我欺凌侮辱的人,我一直越戰越勇,直至雄霸天下。
是慈禧太后說過的一句話:
「我不殺人不是不可以,只怕他們就來殺我了。」
健如聽到我反問她的話,猶如被我重重地掌摑一下。
她的臉漲得紫紅,說:
「大姐,金信暉應該向你坦白說出我們的關係,我肚裡的孩子是他的親骨肉。」
「健如!」我喝止道,「說話不可以亂講,這對你、對死去的金信暉的名聲都不好。」
「大姐,有什麼好與不好,是千真萬確的事。」
「健如!」我故意坐到妹子身邊來,給她溫言柔語地說:
「你鎮靜點,未婚生子所承受的壓力很大,這個我明內,如果是為了你被人家欺騙了、遺棄了,而抓著如今的這個機會,要信暉給你做個擋箭牌,我還是明白你的,但,必須從長計議,讓我們這陣子傷心過後,再看如何安排一切。」
「大姐!」健如近乎咆哮,「你說這番話不對,我的孩子的確是金信暉的。」
「可是,健如,信暉沒有向我交代,你要不要我發毒誓,他的確沒有。他在臨終時講的話都是另外一套,我不騙你。」
「他講什麼?信暉究竟講什麼?」健如近乎瘋狂地叫嚷。
「他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說:
『心如,我捨不得你,捨不得詠琴,還有我們未出世的孩子。』」「信暉甚而吃力地掙扎著,伸手撫摸我的腹部,說:
『心如,讓我接觸他,怕這一胎是個男孩吧,記得我們說過要琴、棋、書、畫,再加詩、詞、歌、賦的生下去嗎?』」「我聽到他說這話,人都已經泣不成聲了。」
我是這樣七情上面的訴說故事。
很驚駭我說謊的能力與技巧竟然這麼上乘。
我是越編造故事越興奮,越不能自己。
我繼續說:
「我真不要信暉說下去了,我安慰他,一定會康復過來的,他只是搖頭,竭力地說:
『心如,我沒有時間了,你聽我講,有很多事,必須要讓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讓我說。』」「哪些事他要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健如急問。
「就是有關金家財產物業生意的情況,他要我瞭解,以便在他去世之後把持大局。」
這麼一說出口來,我心上就覺不妙。
信暉在香港的業務與產業我一竅不通,如果說信暉給我說清楚,而實在又懵然不知的活,就露了馬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