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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梁鳳儀

  「是啊,要賣掉一些田地房產,才可以有現金,現在要脫手套現,價錢很低,你說如何?」

  「低價也算是錢,對不對?總之要賣掉才有錢,而錢又是重要的話,就想盡辦法賣好了。」

  跟這孩子談話,總會有結果,這令我很開心。

  耀暉提出了一條很重要而又顯淺的道理,什麼是最緊要的目的,先定下來,然後竭盡所能達到目的。

  達不到目的就是最大的損失。

  於是我立即告訴九叔說:

  「不論價錢,賣掉它們,要籌足我們這一年內的家用使費為標準。」

  九叔應命而去,果然,在很快的情況下,就給我們辦妥。

  當我按照那個原先講好了的分賬法,把現銀撥給各房去時,實在皆大歡喜。

  據我所知,三姨奶奶就立即匯了一筆錢到香港去,寄存在金旭暉的名下。

  至於我,不知哪兒來的靈感,把現錢的一部分挪動到金鋪去,找換了一些實金。

  對於這些情況,我給信暉在信內報道過,可是一直還未見他回音。

  正稍稍急躁之際,母親跑來看我。

  坐下來後,母親的表情顯得怪怪的,很是欲言又止。

  我還未及再發問,母親就說:

  「健如說要回家裡來。」

  「是回來看望你嗎?那可是好消息。」

  「心如,事情不簡單。」

  我看母親的臉色沉重,估量到不是什麼叫她喜悅的事發生了。若是健如到了繁華之地,心野了,神散了,無心向學的話,也就算了吧,女孩兒家說到底還不是要嫁人。

  我把這重意思給母親說了,她卻長長地歎口氣,道:

  「健如要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人,我哪有不歡喜的道理。

  心如,當年你明明考上大學,我叫你放棄了,也不外乎是想著女人的歸宿不是念飽書,而是嫁得好,對你如是,對健如也一樣心態,只是健如她……」

  「她怎麼了?」

  「她在電話裡沒說清楚,只告訴了我,可能要回廣州來待產。」

  「什麼?」我嚇一大跳。

  母親點頭:

  「抓著電話,我都不曉得反應,也只有短短的三分鐘時間,我要問也問不出個頭緒來,她就掛斷了。」

  我的心像投石於池中,直往下沉,掉個沒影兒。

  「那對象是誰?」我問。

  「心如,若是能見光的一戶人家,怕就不用趕回廣州來待產了,是不是?」

  我立時間想到信暉,急忙抓著母親的手,問:

  「娘,信暉呢?」

  「我怎麼知道?」

  「健如她沒有提信暉?」

  「沒有。」母親歎一口氣道,「弄出這種事來,想健如也羞於啟齒,不好跟她姐夫說什麼話吧!」

  「你是說信暉不知情?」

  「我想情況是如此的,否則他還不一早就給你通風報訊了。」

  母親認定了信暉跟健如鬧出的事無關,倒使我放了一半的心。

  也許是我神經過敏了,不是嗎?健如在香港上學,認識的男孩子會很多,這年頭,又在那講摩登的香港,男女之間的關係都變得輕率和複雜了,有什麼話好說呢!

  母親看我這樣呆呆地想著心事,又道:

  「健如還給我說:『娘,大姐的產期跟我的相去不遠,你可以兩個女兒一起照顧。』」母親眼有淚光,不住歎息,道:

  「這年頭真不同了,健如半點懊悔的口氣都沒有,天公地道似的報告這消息,好像我這做娘的應分要奉侍你們似的。」

  「娘,不要這麼說,健如生了這嚴重的意外事故,心上慌了,怕你責怪,才會有這種先發制人表現,你明白才好。」

  「我就嚇得什麼似的,不住問她:

  『健如,那你怎麼算才好?』」「她答:

  『不是說了要回來家鄉,把孩子生下來嗎?明天,你去車站接我的車好了。』『就是這樣,掛斷了線。』」健如從小就是如此獨行獨斷,她做錯什麼事,也不肯承認,只會用她的辦法糾正修補過來。

  事已至此,我只可以安慰母親說:

  「那我明天就去接她的車,把事情弄清楚了,再給你說,你別緊張。」

  「可是,你說啊,心如,肚子裡懷的是什麼人的骨肉,我這做娘的也不知不曉,這怎麼說呢?」

  「娘,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別擔心,反正只一天的功夫,她回來問清楚,再商量著辦。只要她曉得回家來就好,否則一個女人頂著肚子在外流浪,豈不更擔心?」

  「這二十四小時真不知怎樣過?」

  別說是母親,我實在也憂心慼慼。

  一整晚無法入睡,輾轉反側,醒來幾次。

  想睡卻睡不成的痛苦,真不是好受的。

  披衣而起,到詠琴房裡去看她兩次,又不期然地走到小叔子房去,竟盼望能與耀暉聊兩句,解一解心靈的沉重。

  然,他睡了,睡得實在香。

  燈下細看耀暉,發覺他竟有三四分像他大哥,都是眉清目秀,那管直挺的鼻樑尤其好看。

  我是有一個習慣了的手勢,每逢跟信暉相偎相倚時,總愛拿手指去掃他的鼻樑。

  然後他怕癢,便會立即捉住我的手,送到唇上去吻。

  望住熟睡了的耀暉,就想起這些情景來,忽然心上有陣怪難為情的感覺,便匆匆站起來回房裡去了。

  耳畔似乎還聽到自己給丈夫說過的一句傻話:

  「今生今世,不准有別的女人這樣子掃撫你的鼻子。」

  信暉大笑,捉住了我的手,道:

  「好,我就告訴其他女人,詠琴的媽囑咐過,只這鼻子是她專利的。」

  這樣子胡思亂想,把時間艱難地磨過去,終於捱到天亮。

  人真是疲累的,心情也很不自在。

  在吃早點時,耀暉看看我,問:

  「大嫂,你眼圈像只熊貓。」

  我笑笑道:

  「昨夜睡得不好,想著今早要接車。」

  「大哥回來?」

  「不,是我妹妹。」

  「健如?」

  「對。」

  我低著頭吃粥,再沒有說什麼。

  「大嫂,你要我陪你去嗎?」

  「不,你要上課。」

  「今天是週末,你忘了?」

  真是有點心亂如麻,否則不會連日子都忘了。有個人在身邊陪著總是好的,於是我點點頭,允了耀暉。

  小叔子到底年紀小,能到外頭去走走,上火車站接風,算是件十分興奮的事,於是立即穿戴停當,就跟著我走了。

  廣州火車站的擠擁真個難以形容,為了怕走失,我緊緊地拖著耀暉,他也緊緊地拖著我。

  月台上擠滿了人群,我和耀暉只站在一角,靜靜地候著。

  火車顯然是誤點了,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才聽到隆隆隆的聲響,見到久候了的火車自遠而至。

  我忽然地緊張起來,捉住了耀暉的小手不放,甚而不期然地把它放到胸前去,好像這個動作會給自己加強信心似。

  為什麼緊張呢?有問題的只是來者,而不是我。

  健如要面對的難題比我多吧!

  她的懷孕跟我實實在在扯不上任何關係的。

  我比她幸福得多了,我怕什麼呢?

  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神緒如此雜亂。

  期盼見著健如的心越來越熱熾。

  火車終於停下來,人群開始蜂擁著下車。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月台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一張張都是陌生的面孔,帶著各式各樣悲喜苦樂的表情,在眼前像走馬燈似的輪流閃動。

  終於都過去了。

  月台上忽然的由鬧哄哄的場面變得沉寂。

  空蕩蕩的只餘我和耀暉二人。

  我茫然。

  耀暉說:

  「大嫂,你妹妹沒有回來。」

  是他這句話把我從迷惘中喚醒過來。

  「怎麼會沒有回來呢?」

  「可能改變主意,又可能延期。」

  我點點頭。

  「那麼,我們回去吧。」

  越來越覺得心上翳悶,是期望謎團打開而結果失落的原因使然吧!

  耀暉說:

  「或者回到家裡去,就得著你妹妹的最新消息了。」

  也只好回家去了。

  一路上,我都沉默。車子在珠江畔一直向前駛,經過愛群酒店,我不期然想起曾有過的那明媚下午,信暉攜我到酒店的餐廳內吃下午茶。小夫妻的相敬如賓,依然歷歷在目。

  可是,那天下午有個意外的,並不愉快的結果,家裡頭發生了件恐怖、悲哀的大事,老爺突然去世了。

  想到這裡,我不自覺地連連發抖。

  坐在身旁的小叔子,顯然發覺了,問:

  「大嫂,你冷嗎?」

  我雙手環抱自己,答:

  「好像有一點點寒氣,自心內散發出來。」

  「大嫂,我把外衣脫下來給你蓋上。」耀暉正要脫下他的外套。

  「不,不。」我按住他的手,忽然轉臉看他,眼眶就起溫熱,心想,如果旁坐的不是耀暉而是信暉就好。

  「大嫂,你怎麼了?是擔心健如出意外?要不要先到郵局去掛個長途電話至香港,問個究竟?」

  我想了想,答:

  「先回我娘家去吧,母親還等著我把健如接回去,得盡快給她老人家報個訊,免她乾著急,再到郵局去掛長途電話,或許誠如你說的,到家就有消息了。」

  的確是到了娘家就有消息了,可是那消息的震撼有如山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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