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責無旁貸的。
於是,我趁了個便,就跑上金家三少爺耀暉的住處去。
耀暉比我弟弟康如大,算個中童吧。
我和他剛好就是各站在年齡關口的極端,二十開外的人跟十幾歲的孩子在感覺上,自然有很大的差距。
這以後,情勢是不同了,待到耀暉二十多歲,我是三十過外時,彼此地瞭解與溝通上,是另外一回事。這又是後話了。
耀暉是個向來沉默的孩子,我隱隱然記得把康如帶到金家來玩,就數耀暉最文靜,旭暉絕對是精靈的,康如則還帶幾分獸莽與愚蒙。
唉!回想起來,真是三歲定八十。老早就各人已成形格,定奪了日後的各場悲歡離合事。
我這長嫂見了痛失嚴父慈母后的耀暉,臉仍帶三分愁容,一身倦態,不覺憐惜起他來了。慌忙走上前去,握著他的手道:
「耀暉,你還好嗎?」
「好,大嫂。」耀暉向我點點頭,以示招呼。
這孩子從小就溫文爾雅,不是不逗人歡喜的。
「我來看你,要知道你是否生活開心。」
耀暉竟然答:
「大嫂,我已開始沒有傷心了。」
才不過是孩子,曉這種回應,實在是早熟的表現。
「我在想,你如要吃些什麼特別的,我囑廚房去給你弄來。」
「我什麼都吃,你別聽球媽說什麼,她只不過緊張。」
耀暉還是個洞悉人情的孩子,這令我喜出望外。
「閒來你於什麼了?」我問,「你二哥哥跟大哥哥去了香港,屋子裡現今沒有人陪你玩樂。」
「不要緊,我可以看書,跟秀珍下棋。」
秀珍是奉侍他的侍婢。
「秀珍頗聰明,我一教她就懂,康如反而沒有下棋的耐性。」耀暉非常認真地說。
「這就好,」我拍拍小叔子的手,道:「大嫂有責任愛護你、照顧你,尤其你大哥哥不在家,我得確定你生活得暢快才好。我房子裡有很多閒書,你喜歡看,我就挑幾本來,也可囑他們到書局去買。」
「好!」耀暉點頭。
忽爾,他抬眼望我,問:
「有媽媽在的日子是好過得多,然而,現今有大嫂,也是好的。」
聽他這麼一說,我情不自禁地擁著他的肩,拍拍他的臂膀,表示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跟小叔子的親密舉動。
自從特意過訪過耀暉之後,似乎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耀暉下課後,總會到我這邊來聊幾句。在日落之前,我還是頂忙的,他就會逗留在信暉的書房內,管自做功課,有時倦了,乾脆在那張香妃床上睡個午覺。甚至,耀暉開始跟小小侄女兒詠琴建立起良好而嶄新的關係來,他經常是乳娘牛嫂的好助手,在一旁把詠琴逗得哈哈亂笑。
這也好,我最低限度解除了桂姑疏忽照顧耀暉的憂慮。
他在我的房內屋內逗留得多,下午與晚上的小食茶點,由我下條子,廚房再要與人為難,虛張聲勢,也不敢跟我正面發生衝突,說到底,我還是個掌事人。
當然,桂姑不能不賞我七分面子,再加三分忌憚;桂姑的撐腰人呢,就未必了。
就活像這天,是做月結的日子,賬房的林伯把一盤數放到我面前去,把一些關鍵問題指出來,並予解釋。
我把那林伯預備的表細看了,很明顯地問題出在兩個地方,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兩房的支出比從前多出幾倍。
我指著那月結總數說:
「怎麼忽然要這麼多的使用?」
「大少奶奶,這我沒有資格批評,請你原諒。」
已經說明白了,林伯的立場只是管賬記賬,他不可能有權力限制家主人怎樣花用金錢。
林伯甚至不願意從他那裡報道有關兩房的用度,他用心地做了簡表,就是只讓我清楚,卻非由他報告,免得隔牆有耳。
林伯的小心翼翼還真是一重高深道行。
我是以後也學會了。
已經在林伯面前提出了我的疑問,也得著了答案,就變成我必須處理了。
如果沒有這個處理的能力,就是在下人跟前也下不了台。
一念至此,我才驚心。
又是另一重要緊的做人處事學問。
靜下心來,我還連帶想到了很多其他不容忽視的問題。
金家的身家大致上一分為三,旭暉名下有三分之一,其餘三分之二分別歸嫡出的信暉與耀暉擁有。然而,老爺還留下了一筆巨款以及田產,歸公家享用,日常的家用開支,也向這賬目支取。
換言之,人人都在用公家錢。
若公家錢用光了,才在其他家務的收入內撥款。這麼說,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拚命花用,只是佔了其餘人等的便宜,再花下去,就更直接的讓嫡出的兩兄弟吃虧。
之所以要我來當家,無非要我背這只黑鍋。說出去,是我掌理家務後,開銷大了,正正是不善理財之明證。
為了一盤賬目,我好幾天沒有睡好。
一種正義與醜惡之爭,在心底開始。
如果我是前者,應該理直氣壯,不畏強權地向不義之人、不義之事挑戰。
相反,決定知之為不知,怕艱畏難,不敢向不當的行為挑戰,無疑就是在生活上向醜陋與邪惡低頭。
我自覺對金家不起,有愧於逝去的翁姑,有負委我以重任的丈夫。
幾天以來,我都惴惴不安。
有好幾次面對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話到唇邊,我都吞了回去。
遠的不去說它,就這個早上,我剛經過迴廊就看到三姨奶奶的近身侍婢秋瑩帶著永福珠寶店的老闆上門來,我的心就是一沉,知道什麼事要發生了。
可是,我沒有說什麼後,連午飯時,分明聽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對話,我也沒辦法有勇氣插一句口。
二姨奶奶問:
「永福的老馮今天又做到大生意了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
「秋瑩報的訊。」
「秋瑩這丫頭就是嘴不密,什麼事給她知道都要嚷出來,幸好這不是見不得光的事。」三姨奶奶是這樣說她的秋瑩,事實上,心裡頭還是頂疼的。
我很相信秋瑩其實並不是個隨便放消息、亂說話的人,她每說一句後,都有其目的。
人家問她:
「秋瑩,你把三姨奶奶的事講出來,不怕惹她不高興?」
秋瑩笑,笑得帶點不屑和狡猾,說:
「有一些說話是要在下的人像說漏了嘴似的代家主人講出來的。」
我當時聽了,心上牽動,牢牢謹記。
對,這是一門深不可測之學問。
沒想到我會從一個丫環身上學到。
秋瑩就是看準了她的這個性格,以靈巧的行為予以配合的。
二姨奶奶說:
「等會能讓我開開眼界嗎?」
「可以。」三姨奶奶答:「是要給你看看的,那幾件首飾並不是為我而設。」
「什麼?」二姨奶奶驚奇地放下了筷子,問。
「給旭暉置辦的。」
「天!他這個年紀,言之過早了吧!」
「早晚的事,而且早好過晚,我急著要抱孫子。」
「旭暉還要出洋留學,不是嗎?」
「正是。我最怕他到外頭去討個洋女人回來。」
「於是你要先下手為強。」
「對。」三姨奶奶說:「聽過傅老三傅品強的名字沒有?」
「怎麼沒有?上海金融家,現今到香港去大展拳腳。」
「他有位獨生女傅菁。」
「啊!」二姨奶奶驚奇地說:「這就是目的對象。」
「傅菁現在香港,快要到美國去。我計劃讓他們在香港走在一起一陣子,然後一齊留學,水到渠成。」
對於這個安排,我聽進耳去,記在心上,一句話也沒有插口。
忽爾而來的一陣迷惘與感慨,似乎周圍的人都對自己的前途與未來有計劃,偏偏是我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地活著,連到丈夫究竟何時才是歸程,都不知道。
這份貿然而至的感想,令我悶悶不樂。
可能因為這幾天夾,煩心的事也較多,睡不好,情緒翳悶積壓多天,終於覺得自己有病倒的跡象。早上一味的懶在床上,身子軟綿綿地並不願意起來。
心是要爬起來幹活的,就是渾身無力。
掙扎了好一會,非但起不了床,還昏昏然又睡過去。
直至有人輕輕的碰觸我的手,握著,我才醒轉過來。
「啊!是你,耀暉。」
耀暉的一張消瘦的臉,滿是愁容,坐到我床邊,緊握著我的手,問:
「大嫂,她們說你鬧病了。」
「啊!」我支撐著坐起來,說:「沒有,只是累,好多晚睡不好。」
「是惦念著大哥。」
我笑,拿手拍拍小叔子的頭,這孩子年紀小小的,卻善解人意。
「我想大哥很快回來,要不要叫老劉拍個電報到香港去?」
「不,小題大作了不好,等下他以為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怎樣去照顧金家了?」
「能照顧自己已經很不容易。」
我瞪著小叔子,沒有想過他能講出帶有哲理性的話來。
怕是看書多,又活在大家庭內,見多識廣的緣故。
康如就比他幼稚得多。
或許男孩子有個成熟的界線,耀暉剛好超越此線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