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為了提點我明晚如何招呼大偉明利之故吧。
晚餐設在中餐廳,擺放著的圓桌,足足可坐三十人,如今只坐我和唐襄年二人,自覺冷落,卻又同時仍有相當的氣派。
「明晚我會安排你坐在我對面,充當半個主人,大偉明利與利必通銀行主席法蘭格爾會分坐你身旁,然後大偉明利的另一邊則由醫務衛生處長陪坐。」
唐襄年一邊招呼我吃飯,一邊滔滔不絕、有條不紊地給我講解明天宴會的一總安排。
甚至乎每一位客人的身份,與大偉明利可能發生的商業關係,他都很詳細地解釋。
「我相信大偉明利一定會認得法蘭格爾,就算不認識,也會聽過他的大名。在本港要做大生意,能贏得利必通銀行做靠山,十拿九穩。」
這我是知道的,利必通銀行差不多等於香港銀行。
「故此,法蘭明晚會發揮他的獨有威儀與魅力。坐在他身旁的大偉應該最容易感受得到。」
「這當然會對我們有利,是嗎?」也許由於突如其來的興奮,我竟然傻乎乎地這樣發問。
並非不能意識到唐襄年的這種刻意鋪排用意安在,而是太不敢相信會有機會把頹局扭轉,變為勝券在握。
記得從前在廠州,有一次,金家老爺包下了最輝煌的廣州大酒樓全廳,就為宴請從上海來的成衣業鉅子周文新。
當時,金家二姨奶奶插一句嘴問:
「只他一個人來,就要筵開百席?」
金家老爺白他小妾一眼,說:
「這就叫場面,擺出來讓上海佬看看,生意更易做得成。」
場面如何輝煌,我們女流之輩沒有份出席,無從知道。
然而,場面之為用,我是記住了。
明晚唐家宴客,那個場面是不會小的。
唐襄年回應我說:
「往來無白丁,這個道理中外皆明。在大偉明利留港的這幾天,盡量地把手上的皇牌揭出來給他看。」
聽他這麼一說,我剎地紅了臉。
手上的皇牌全屬於唐襄年的。
我有的底牌是「二仔」,其實老早已在唐襄年洞悉之中。
他依然樂於輔助我而已。此念一生,便頓然慚愧起來,很自然地便呶著嘴不講話。
氣氛僵住了。
我抬眼望唐襄年,竟發覺他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那眼神有著憐惜,也帶著欣賞,是一種柔和與忍耐的混合,眼瞳閃動,可又有點蠢蠢欲動的氣勢。
我不無駭異,心上輕微牽動。
為什麼?
為什麼他這麼看我?
又為什麼我有不安的感覺?
女性的第六靈感使我意識到事態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峰迴路轉。
我更默然。
「到花園外頭走走,好不好?」
唐襄年這樣提議了,也沒有等我反應,就站起來,給我拉開椅子。
我當然不好意思不跟著他走出去。
或者轉換另一個環境,剛才稍為緊張的氣氛會慢慢舒緩下來。
果然,在後園的小路上,我們恢復了娓娓暢談。
「明晚還會有一個關鍵性的人物出現。」唐襄年這樣說,「她會坐在我身旁,正正是大偉明利的對面。我要讓這位嘉賓一顰一笑、一言一動都盡入大偉的眼簾。」
我下意識地問:
「什麼?對方是個什麼人?」
「華南影后顏小慧。我們一班商界人的好朋友、老拍檔。」
說罷了這句話,唐襄年停下了腳步,回望我,再說:
「小慧一直很能幫助我們商界的朋友達成一些特殊的任務。若不是為了大偉明利的蒞臨,其實我們明天晚宴是沒有預算顏小慧會出席的。無可否認,顏小慧有她獨特的東方女性魅力,對於訪港的外洋驕客,肯定能起作用。」
第二章
我微微地張著嘴,不知如何回應。
「我知道大偉明利這次來港,對你很重要,如果可以落實藥品的總代理權益,將是你為永隆行建立的一個巨大的功勳,這在你妹妹以及小叔跟前,是起到威武鎮壓的作用的。而且我建議你,不必把總代理權益全部歸納到永隆行去。既是他們當初缺乏投資眼光,沒有任何支持你的行動,就不能平白地分一杯羹,所以說,大偉明利上不上永隆行去是十分次要的問題,只要明後兩天,他對我們有信心,生意就可以水到渠成。」唐襄年稍停,凝望著我說,「我賭他一定會。」
我驚駭地張大了嘴,不禁說:
「你知道一切?」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唐襄年仍然笑:「且我有千里眼、順風耳,並具預言力量。相信不久的將來,你必須在金家打一場游擊仗,才能突圍而出,有自己掌握的世界。」
我用手掩著嘴,不能在唐襄年面前失聲驚呼起來。我是既驚且喜,難以形容。就在此刻,唐襄年伸手抓住了我的雙手,緩緩地拉下來握緊,然後對我說:
「你需要自行振作,更需要我以至我其他朋友的幫忙。」
我覺著尷尬,事態發展越來越在意料之外,我太吃驚了,於是微微掙扎,打算抽回我的手,但唐襄年不肯放。
這使我極度倉皇,剎那間睜眼盯著他。然後,我緩緩地說了兩個字:
「放我!」
唐襄年沒有放我。
相反,他稍一用力,把我整個人抱到他的懷裡,他的口氣直噴到我臉頰上來,且以清楚的語調在我的耳畔說:
「我會放你!請放心,我不會使用暴力,更不希罕嗟來之食。一切都要自動自覺,聽其自然,才有韻味。可是,我必須言之在先,方心如,在本城,沒有免費的服務與帶掣。
你需要獲得,就必須付出代價。試想一想,只要在大清早醒來,好好地淋一個熱水浴,把昨夜星辰忘掉,你就是一個有事業、有前途的女人。我在第一次見你面時就喜歡你,被你那種柔中帶剛的女性魅力吸引著,正如我喜歡一幅地皮,當然地會利用機會爭取買到,那才舒服。擁有過了,不等於要永保不失,如此而已,無人打算跟你過世,大太陽下並沒有太多一輩子的事。」
我動彈不得。
只可以搖頭。
於是我拚命地搖頭,用這個動作去拒絕接受剛才唐襄年說的這番話。
「不必在現階段答覆我,待大偉明利離港之後,我才要答案。」唐裹年把我輕輕地放開了,繼續說,「我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
我真以為這是一場惡夢。
直至到翌日週末中午,我還是呆呆地坐在房裡,追溯那在山頂唐家大宅內的一場惡夢。
惡毒商人竟沒有猙獰的面孔,也沒有不堪入耳的說話,更沒有殘酷的暴力行動。
然而,這的確是惡夢一場。
如此有效地威脅著我的神經,甚至每使我回憶一遍,就能把我整個人、整個心撕裂似的,有一陣又一陣接踵而來的劇痛。
我的生活圈子內原來除了兩個幼小的孿生兒與已上小學的小詠琴之外,並沒有別人。
就為了要撫養孩子,我需要與群魔搏鬥,混在他們當中討一口公道茶飯。
真是太令人寒心的一回事。
不去也罷,算了。
怎麼可以為了一筆生意而壞掉了清白之身?
我從沒想過會有這種事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連聽到唐襄年如此建議,都覺得渾身發毛,並不需要行動,只如是已污辱了我的身和心。
令我震驚的是,怎麼我在人前出現,會令對方聯想到我有可能樂意於當變相的妓女?
別說我們母子幾人還有得住,有得穿,有得吃;就算潦倒街頭,貧無立錐,我還是不會出賣自己。
越想越驚越急越氣越惱越不平。
我的胸脯因著呼吸的急促而起伏不平,在薄薄的襯衫之內喘動,往鏡前一覽,忽然連自己都看呆了。
想起那天晚上,站在走廊上,聽金旭暉對方惜如說:
「惜如,你有很好很迷人的胸脯。」
不只惜如,我們方家三姊妹都有。
這個無由而來的意念,使我遍體生寒,我下意識地雙手環抱著自己,手臂壓住了仍在微微起伏的胸脯,爭回一點點溫暖。
如果金信暉在世,我會在這彷惶無主之時,飛撲到他身上去,要他緊緊地擁抱我,那就不會再覺得寒冷了。
我需要信暉。
或者應該說,我需要一個有強力手臂,可以一把將我抱往,予我嚴密安全保護的男人。
這個男人會不會是唐襄年?
天!
兜了一個圈子,腦裡的影像仍然是他。
我嚇得眼淚忽然汩汩而下,倒在床上哭了起來。
直至有一對小手在我背上輕拍幾下,叫:
「媽媽,媽媽!」
我回過神來,以手背拭了眼淚,是詠琴。
「媽媽,你哭呢。」
「不,不,沒有事。詠琴,你找媽媽幹什麼?」
「剛才細姐跟詠詩說,他們就快要搬到一間大房子去住了。詠詩聽著她媽的話,都不懂,只顧大哭。細姐便唬嚇她說:『再哭下去,就留下你一個人在這兒,不讓你上大宅去住。』媽,是詠詩要住大屋去嗎?我們呢,我們仍住這兒還是也住大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