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不能節制,手起板落,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的痛是指越打越痛快,越痛快越打,週而復始,停不了手。
直至有人上前扯動我的衣角,喊:
「媽媽,你這樣子要打死詠棋了。」
口頭一看,是詠書。
我拿球板指著她鼻尖說:
「你別管我,你敢造聲,我連你都打個稀巴爛。這是個什麼家庭?一回來,亂七八糟,近二十歲的女兒,跟十幾歲的弟弟慪什麼氣,要得動粗了?不打醒你們,還是不是你們的母親?」
詠書瞪著眼,並不逃避。她從小就是個有勇氣據理力爭的孩子。她說:
「媽,可是,你從來不打我們。」
是嗎?我從來沒有打過我的孩子嗎?怎麼現在竟狠心忘形地打起他們來了?
我看著詠琴與詠棋姊弟那副痛哭流涕的表情,再見到小弟腿上己現了紅腫,我的震驚不下於屋裡的任何人。
只不過是孩子們為了一些什麼小小爭執而鬧事,我就借題發揮把他們打得如此厲害,好發洩!
沒有比這種行為更值得羞愧。
一個為了偷情失敗的母親,將一口冤屈氣發洩到兒女身上,是恐怖得不近人情了。
我摔下了球拍,把自己密關在房間裡一日一夜。
直至有叩門聲,有個聲音在房門口叫:
「少奶奶,請開門。」
是牛嫂。
我把房門打開之後,竟見到牛嫂領著三個孩子走進房來。
牛嫂說:
「快向媽媽道歉,你們母親獨個兒撐著這家,把你們供養成人,絕不容易,外頭風大雨大,她頂得蠻辛苦,很多時有冤無路訴,你們仍不孝順的話,就是太對她不起了。沒有了丈夫的女人還帶一群不長進的孩子,那真是太慘了。」
孩子們圍在我身邊,垂著頭,齊聲道:
「媽媽,對不起!」
我的眼淚如泉湧出來,說不出內心的委屈與痛苦。
這麼一哭,孩子們也哭了,連牛嫂都落了淚。
彼此這樣肆無忌憚地盡情哭了一場,好像團結起來一致行動,把各人心底所有的委屈,都趁著這一哭宣洩掉。
回到辦公室去上班之後,第一個接獲的消息是由金旭暉直接傳來的,他派了傅菁來向我報道永隆行的新計劃。
傅菁簡單而清楚地說:
「趁現在市旺,永隆行要上市。你不反對吧?」
我有什麼理由反對呢,別說是要反對也反對不來,控股權根本在金旭暉手上,就是從純商業角度看,老實講,七十年代初的那個股市,最貼切的形容是不上市白不上市,誰不是爛船三斤釘就當足十倍二十倍價值來賣。人人都掏光口袋裡的所有放到市場去集資,趁機賺它一大筆。
股市牛氣十足,全民炒賣,坊間實在找不到有什麼人不談「股」論「金」,人人爭先恐後,先下手為強,事實又一直證明,逢買必升,賺得個個眉舒眼笑,心花怒放之後,正經正常生意壓根兒沒有人再有心裝載。股票風靡人心,盡量撩動人的貪慾和好逸惡勞的天性,已經是昭彰跋扈的了。
說出來真是笑話,都不知有多少打工一族,情迷股海,被老闆苛責幾句,立即拍拍屁股辭職就走,坐到股票行俗稱金魚缸的買賣中心去,實行全職炒股票,賺得比原本的工資還要多幾倍。
連販夫走卒,都被瘋狂的股市寵慣了,錢來得容易,就開始揮霍無度。相信很多香港市民在若干年之後都不會忘記,當時好多茶飯酒館,老聽到股票炒家一屁股坐下來,就大言不慚地囑咐侍役說:
「光來碗魚翅嗽嗽口好了。」
在這種氣氛與情勢下,尤其作為商場中人,就算不是同流合污,也很難不隨波逐流,來個眾人皆醉我獨醒,為此,我更沒何理由反對利用市場為自己的荷包集資。」
唯其股價推高,我才更能把欠負唐襄年的債及早還清。
事實上,金氏企業在這陣牛氣沖天的股票狂潮上,升幅已經極為凌厲。我打算一旦平了唐氏的債項,就賣出其中一部分股權套現,再放到其他投資之上。
這些年,我細心觀察到所有金融投資,都必然有盛極必衰的現象,不宜死纏爛打到底。正如人生戰役,贏到一個限度就要放手,不必趕盡殺絕。
我對我的兩個妹子就是這個心理。
實際上,對人稍存寬厚,是令自己心安的。
唐襄年對永隆行上市一事,贊成之餘提了我一句:
「金旭暉並非善類,這些年,他在傅品強身上學到了不少股市營運法寶,要一兩招絕技出來,讓你有虧損,從而增加他的利益,削弱你的實力,是有可能的事,你不可不防。」
當然要防,但也有可能防不勝防。
尤其是永隆行在上市時,金旭暉如虎添翼,他平白多添了一個好助手。
金耀暉決定歸航。
他回來後,三姨奶奶出面搖電話給我說:
「大夥兒吃頓飯為耀暉接風好不好?」
我從來沒有這樣子小家子氣過,忍不住心中那重積恨的壓力,我口氣相當倔強,道:
「不必了,二對一的場面只是一番虛偽應酬,何必?」
三姨奶奶問:
「耀暉果真開罪了你?」
天!我驚駭,聽她的口氣,是已經在別處聽到了我和金耀暉不和的消息。
誰會有這番資格透露?除了耀暉本人之外,不應有其他人知道虛實。
我的臉赤紅,忙問:
「耀暉告訴你什麼?你可不要只聽一面之辭。」
三姨奶奶道:
「我聽他對旭暉說,在侯斯頓見到了你,你那塊地皮原本是說好了跟他合買的,現今賺了錢了,就決定獨吞,故而跟你吵了一場。」
三姨奶奶歎氣:
「真難說,一到了利害關頭,關係就變,除非大夥兒都受到迫害,才會團結,才能看透世情,不再爭執。」
我無言以對。
金耀暉採用這個故事做借口,公開我跟他有了心病的這回事,也未嘗不好。
有了侯斯頓一役,我再要被迫與他在人前好好相處,也是一重為難與壓力,算了,現今不來不往,落得乾淨。
故而當傅菁向我求證我是否跟金耀暉交惡時,我無疑是七情上面,毫不諱言地說:
「一般都是羅生門故事,要求證哪一方面對或錯,可不必了。金耀暉怎麼說,你們就怎麼聽吧,總之他們金家兩兄弟現在是結伴成群,跟我不相干了。」
傅菁說:
「小時候,耀暉不是這副樣子的。」
我冷笑:
「長大了,會變。」
「他如今在永隆行跟旭暉一起做事。我父親見過他,覺得他這幾年在芝加哥的歷練很深,很有金融業的天分,將來前途無可限量。」
我沒有造聲,忽然覺得對金耀暉的厭惡比金旭暉尤甚。
永隆行上市後不久,有一個頗反常的現象,股價節節下挫。
我覺得奇怪,問李元珍:
「有沒有留意到永隆行的股價,金氏兄弟怎麼搞的,不是說都是商業奇才嗎?」
李元珍聳聳肩,道:
「不知道為什麼,市場老有人放出永隆行的股份,買家有多少,賣家就有多少,股債如何不低。」
股市是供求問題,既有源源不絕的貨源,自然無法矜貴起來,價就賤了。
這也等於自照鏡子,若不是打算自動奉獻,不會讓金耀暉如此地看輕,不予尊重。
一想,就惱羞成怒,恨之入骨。
我囑咐李元珍:
「去調查一下為什麼股市上有大手出貨。」
李元珍點頭,相信她會辦妥此事。
我倒沒有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永隆行的股價之上,因為正為另外一個計劃的遇上困難,差下多要氣炸了肺。
就為了要把現住麥當奴道的房子拆卸,連同旁的樓宇上改建多層高級住宅,已籌備經年。一心以為部署妥當了,卻最後又栽在我那好妹子方健如手上去。
李元珍氣沖沖地來向我報告:
「方健如不肯搬出她現住的那個單位。」
我覺得好笑,道:
「你說什麼話?那房子是我名下物業,讓她白住的,她能不搬?」
「就是因為她沒有交租,沒有租約,是你讓她住,讓金信暉的女兒金詠詩居住的,她認為這是她的權益,不可剝奪。」
找暴跳起來,罵道:
「趕她走!是我容忍得過了分,她又故態復萌了。」
「方健如已經聲明,她準備打官司。」
我氣得發抖。
「好,」我說,「就打官司吧!看看法庭是不是要判我非照顧她和金信暉生的孩子不可。」
李元珍讓我回一回氣,才說:
「可是,方健如提出過另外一個建議,她說要她搬可辦不到了,除非你改建後讓她分一杯羹。」
「她想瘋了,這不是威脅是什麼?」
「她不搬的話,我們白買了那些單位,改建不成,損失很大。這事你要三思,打官司不一定贏,她一口咬定你有言在先,她現住的單位是動用金信暉的財產買的,就審死官了。
而且……」李元珍想了一想,「我知道法律上有一種以行為作為合約證據的,這麼多年你一毛錢不收,讓她住在那兒,同是妹妹,方惜如卻有交租的收據是說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