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我剖析究竟有幾分真?
車子在我沉思中停了下來。
我們走下車去。踩在山坡腳下的一片青蔥得似有仙蹤處處的草原之上,剛才煩躁的情緒以及無由的憂慮,都像被清泉過濾,洗涮一空。
「就在這塊土地上麼?」金耀暉問。
陽光灑在他的頭上,為他整個人鑲上了金邊。
金家的男人永遠在成熟的時候顯得金光燦爛、炫目耀眼。
陽光之下,草原之上的金耀暉跟在廣州珠江河畔、愛群飯店內的金信暉真是半斤八兩。
我緩緩地點頭,道:
「就在這塊土地之上,建成我的莊園。」
「建我們的莊園,金家的莊園,可以嗎?」
金耀暉忽然把我的腰一抱,將我奪進懷裡,吻住了。
頭頂應該是烈日,而不是星星。
可是,我見到的分明是曉星殘月。
很是奇怪。
我發覺自己仍在金耀暉的懷抱之中。
我問:
「什麼時候我們回到酒店來了?」
「好一會了。」
「我以為我們仍在草原之上。」
「你在草原上奔跑了一整天,然後就這樣躺下來,一直睡,直至黃昏日落,我把你帶回來。」
「我沒有醒過?」
多麼的不能置信。
這十幾年來,夜裡只要有一丁點兒的聲音,我都會立即驚醒,然後睜著眼,提高警惕,活像一隻貓,被嚇過之後,會聳起背,拔直毛,分分鐘在備戰狀態。
可是,今天,竟不同了。我的精神一放鬆,全豁出去了,就昏睡。
「如果你再不轉醒的話,」金耀暉說,「我會吻醒你。」
臉上一陣滾燙,我渾身的毛孔都擴張開來,一種難以解釋的自然體能反應,令我準備迎接另一個新生。
我準備好了嗎?
昏睡整天之後,還是要醒過來,面對現實。
「耀暉,為什麼是我?」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已經是你。」
「我並不知道。」
「現在知道就好。」
「我們要考慮得很清楚。」我說。
「對,我已靜心考慮超過十年,主意已決。你呢?」
金耀暉用手輕輕掃撫著我在兩鬢的碎發,它們老是不服貼的。
「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能愛我?」金耀暉答,「我可以等,等你考慮清楚。那莊園並不需要急於建造,羅馬亦非一天建成。只是……」
金耀暉忽然止住了話,他的面色微微泛白。
我問:
「只是什麼?」
「如果我等不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怎麼會等不來?」
「天有不測風雲。」
「你要我答應什麼事?」
「把我葬在你的莊園之上。」
我慌忙把手按住他嘴唇,道:
「你的話嚇死人。」
金耀暉忙說:
「對不起,意圖浪漫,怎知得出了個反效果。」
我禁不住笑起來。
耀暉說: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發覺你笑起來特別的好看,最怕你流眼淚,所以,不論有什麼事發生,請別哭。」
「你的要求可不少。」
「我是個貪婪的男人。」
「還有別的要求嗎?」
「有。」
「說吧!」我已閉上眼睛。
「最後的一個請求。」他說。
「嗯。」
「請真心誠意地答覆我。」
「好。」
「如果有一日,你發覺大哥為愛你吃過很大的苦頭,曾做過很大的犧牲,你怎麼樣?」
我笑,沒有說話。
「為什麼不答我?」
我睜開眼睛來,很有點駭異。金耀暉望著我的神情異常緊張,這令人太費解了。
問題有這麼嚴重嗎?
我說:
「金信暉會為我挨過掙扎過?笑話了。」
「如果是真的話……」
「如果是真……」
終曲
我果真靜默下來思索。
重新閉上了眼睛,我果然見到的是金信暉。
他向我招手,對我說:
「心如,請相信,為你,我有過無盡的心靈創傷,為你,我曾流過多少愧悔之淚,請你原諒,我心中所愛依然是你。」
我喊:「暉!」
我忽爾睜大眼睛,望住了一臉憂疑的金耀暉,自覺福至心靈,於是答:
「你要聽真話?」
「對,我要聽。」
「如果金信暉為愛我而受過苦難,是我所不知道的,但願上天保佑我此生此世為他堅守忠貞,誓無異志。」我笑,「可是他不會。極其量他把方健如擁在懷裡的那一剎那,曾想起我,有一瞬即逝的歉疚而已。那不算吃苦頭,不算犧牲,不見誠意,不表愛重。」
我說完這話,把手攀上金耀暉的肩膊上。
他捉住了我的雙臂,重複我的話語,道:
「對,若是只有一下子的愧悔而不需付出代價,不採取行動,那是無意義的。」
金耀暉忽爾用一種獨特怪異得難以形容的眼神看我。
看得我渾身不舒服。對了,他那表情有一點點像聽到了什麼生離死別的悲痛消息,決絕地要話別似的。
「你剛才答覆我的話是百分之一百可靠的,我看到你眼有淚光。」金耀暉說。
然後他把我搭在他肩膊上的雙手平放在我胸前,再輕輕地吻在我的臉頰上。
「我已問完我最後的一個問題了,你好好地休息,渴睡的人仍可再睡。明早我來跟你吃早餐。」
「耀暉!」我喊。
未至於驚叫,但駭異之色溢於言表。
這是今晚的結局嗎?
未免令人太失望與出乎意表了。
我整晚地沒有睡好。
是為了日間忘形貪睡得過了分,抑或是恐懼油然而生,怕是被無端地作弄感情,出賣自尊?
金耀暉這算是怎麼一回事了?
有些人引誘著女人去買一件漂亮衣服,講成了價錢,可以交易的時刻,卻告訴她沒有適合身材的尺碼。那份屈辱是會令人氣炸肺的。
金耀暉現今的行止較此差勁一萬一億倍。
翌晨,他果然踐約而來,可是,跟我共進早餐的多了一個人。
雲妮,一個青春美麗活潑的中國姑娘。
她那一身蜜色的皮膚叫人見著她,在室內也似見陽光。
顯然的,雲妮比耀暉還小。
在年齡上,他倆是般配的。
連我都在這麼想。
一頓早餐吃得最沒趣的當然是我。活脫脫一個不相干的外頭人硬插在他倆中間,不協調得自己都覺著狼狽。
金耀暉與雲妮呢,一直從容地說著話。話題都繞在工作上頭。對,他們是金融機構內的同事,這次雲妮從芝加哥來侯斯頓是為看望住在此城的家人,而金耀暉是特別為陪著她來見雲妮的父親的。
如此明朗化的關係,我還需要什麼解釋呢?
怎麼我渴求情慾發洩,決意背叛金信暉的意志強烈得令自己腦筋不清醒到這個地步了?
我惱恨自己,咬著牙,牙齒之間發出的吱吱摩擦之聲聽到耳裡,極為響亮,像旱天的雷。
巨大的生活壓力逼瘋了自己了。
或者我應該設法跟金耀暉好好地談一次。
解釋清楚心內的疑團,是爭取以後好好平安相處的唯一分法。
我喊:
「耀暉!」
「是的,大嫂!」他應。
這是兩天以來,他第一次喊我大嫂,證明現今一切已恢復常態。
我是他如假包換的長嫂,彼此的關係亦只此而已。
「有什麼事嗎?」
「我明天就離開此城回港了。」我這樣說,還有下一句話,本來應該是:「我有些話今天找個時間要跟你說。」
可是,還沒有說出口來,耀暉已經答:
「好,這兒的事辦齊了就回去吧,孩子們會想念你。」
然後,他轉過頭來對雲妮說:
「明天我們一起去送大嫂的飛機。」
雲妮開心地答:
「好哇!」
金耀暉那番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功夫耍得出神入化。
為什麼要如此地戲弄我?
在此刻,還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我的幾個小孩來,叫我慚愧。
我忍不住了,多留此地一天都是委屈,我乾脆就在當天下午提早回香港去。
臨行時,我想都沒有想過要通知金耀暉。
整天的功夫才飛回香港,一進門就覺得家裡嘈雜不堪。
詠棋飛也似的從走廊跑到客廳來,口中亂喊:
「姐姐別打我!」
「別打你?你休想逃得掉,沒問我就拿了我的球拍去用,你懂不懂規矩?非打死你不可。」是詠琴的聲音。
她就拿著一塊網球板追著她的小弟,直奔出客廳來,繞著沙發,一個逃,一個追,嘰呱大叫。
「你給我站著,否則,我跳過來打你。」詠琴厲聲呵斥她的弟弟。
「媽媽救我!」小弟一見我回來就喊。
才這麼一喊,只見詠琴撲過去,詠棋不由分說地就踩在沙發上,要跌扑到我身上來。
詠琴向詠棋揮動球拍,被她小弟一閃而過,球拍誤打在茶几的花瓶之上,就這樣被打個粉碎。
我呵道:
「給我靜下來。」
姊弟倆被我這麼一呵,停了腳步,微微吃了一驚。
我忽然有氣在心頭,不由分說,一個箭步上前,奪了詠琴手上的網球拍,下死勁地僻僻啪啪一連幾下打在女兒的屁股與大腿上,痛得她眼淚直淌出來。
輪到兒子直挺挺地站著,嚇得不敢動,我走過去,瘋了似的打在他的小腿之上,詠棋哇哇大叫,直跳腳,喊:
「媽媽,別打別打,我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