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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梁鳳儀

  「如果母親已不在世呢?」對方這樣答。

  高掌西怔住了,凝望著眼前的漢子,覺得他似有淚光,便問:

  「你母親不在世了?」

  「連所有家人都不知去向。我是個孤兒,在西安出生,在政府的孤兒院長大,從未見過父母。」

  「對不起。」高掌西歉然。

  「不要緊。身在福中的人最緊要抓住幸福,沒有這番好際遇,人還是要活下去的。像我,你看,不是活得頂快樂的。」

  「你能這麼想,太棒了。」

  「謝謝你的鼓勵。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比有母親更幸福,

  但世界的重大不幸又未必屬於無母的孤兒。」

  高掌西點頭,對這男子有了很好的印象。

  彼此似乎熟絡起來,就坐著閒談。

  男子還跟高掌西說:

  「你飯後要喝咖啡還是茶?」

  「什麼?」高掌西驚喜地問。

  「我只有龍井以及雀巢,合你口味嗎?」

  然後,男子又從背囊中摸出了幾個茶包。

  高掌西失笑:

  「你那八寶囊內還有什麼東西?」

  「你留落在荒山野嶺之中三天,要用的東西,全部齊備。」

  「好,我去燒水。」

  「成嗎?還是我來吧!別辜負了你母親把你培養成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

  水終於燒開了,高掌西並沒有想到水壺是會這麼燙的。她一手抓下去,就驚呼起來:

  「哎呀!」

  男子搶步上前,捉住了高掌西的手,細看,急道:

  「你怎麼這樣笨手笨腳的,看,燙傷了。」

  那語氣像是成年人責怪一個頑皮的小童,不懂好好照顧自己似。在粗豪的聲音內蕩漾著溫情,充滿著關懷。

  這為高掌西帶來了一種新鮮的感覺,這感覺無疑是好受的。

  好受得令高掌西忘了皮肉的痛楚。

  她像個受了驚的孩童,眨著雙眼,不敢哭,不敢再喊痛,因為怕再受一種帶著情意的責難。

  她只抿緊了嘴,不知在細味剛才那掠過心頭的好感覺還是在忍住火燙的灼痛。

  男子沒有留意到高掌西的表情,老早已衝回堂屋找他那背囊,拚命地翻出了一支藥膏,再走到高掌西跟前,不由分說,抓起了高掌西的手。

  「痛不痛?」他問。

  「還可以。」她答。

  「不可能不痛,你是如此的嬌生慣養,皮光肉滑。」高掌西漲紅了臉,在她活著的這二十多三十年裡,未嘗有人這樣子跟她說過話。

  這男子,老是在粗糙之中,顯示他的細緻。

  別有一番叫人受落的魅力。

  高掌西差不多看傻了眼,她目睹自己的雙手交託在一個陌生的男人手中,任由他輕輕地把藥膏,一層又一層地塗上去,溫柔地掃撫在她右手的五個指頭之上。

  曾幾何時,她高掌西的雙手曾經輕輕放在莊達華的手上,將終身付託於他。

  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

  然而,結果呢?

  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的話,高掌西不是子痛,而是心痛了。

  她甩一甩頭髮,把思維拉回這個陌生男人身上。一個新相識結了自己的照應,竟是如此細膩而又溫柔的,為什麼呢?

  高掌西想,因為他們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基本上不相往還,沒有任何利益衝突,人性善良的一面得以一帆風順地發揮出來。

  她和他的相處是短暫的,再不會有日後的任何系連,一如藍天上一撮飄浮的白雲,飄過,就算了。因而,一定美麗。這跟她生活圈子內的人物截然不同。

  活在香江那特定的環境之內,什麼時候都是山水有相逢的。

  今日的恩,可以變為明朝的怨。

  從前的愛,能夠是將來的恨。

  在哪時哪日曾犯的一點過錯,可以是一直含膿的腫瘤,在十年八載之後,忽然毒發攻心,害得人措手不及。

  逼得所有城內的人,天天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去減低他日多一重困擾的機會。

  香港,是世界聞名的壓力之城。

  其來有自。

  高掌西抬眼望那漢子,怎麼自己為了他,而想得這麼遠,這麼深,這麼透切?是為了一個什麼緣故,而翻動著心路歷程,作些什麼準備?

  那男子是在極端捨不得的情況下才放下高掌西的手的。

  當他把那纖纖玉手放在自己掌上,為她敷藥療傷時,似是如獲至寶。

  天下間有如此柔若無骨的一雙玉手,令人不能置信得像站在黃獅寨巔,觀賞那天然的怪石絕壁一樣,無法不歎為觀止。

  就在此刻,那男子有個童話式的幻想。他但願自己是在渺無人煙的叢林內,拯救了一位蒙難的小公主,他拖起了她的手,輕吻下去。

  這一吻,會令他整個人震慄,每一根的神經都會顫動。

  柔情原是最最最刺激的。

  不是因為自己輕薄,而是那雙手,忽爾的在他心目中,如黃獅寨一樣,跡近稀世奇珍。

  這番發現,跟他很多年之前,第一次造訪張家界時,是沒有兩樣的。

  唯一的不同處,或者就是黃獅寨可一攀再攀,金鞭溪與琵琶溪可再三蒞臨。可是,眼前這雙纖細柔美的手,明朝一到,就很可能後會無期。

  他甚至不知道她貴姓芳名。

  才這麼一想,男子一邊為高掌西泡了茶,一邊就故意問:

  「喝咖啡恐你睡不牢?」

  「不,我能睡與否與咖啡無關。」高掌西答。

  「那麼,要換一杯咖啡嗎?」然後他笑:「我不知該怎樣稱呼你?」

  高掌西本想把姓名講出來,但翻心再想,不成。

  在於一個絕對陌生的環境內,對一個百分之百陌生的異性,透露她的真正身份,未免鹵莽妄撞,兼帶著危險。或者,她現今跟這男子獨處都已是一重危機。

  只是高掌西教自己不要朝那個方向想,對方能對一個孤身女子的加害,在於這大自然的環境之內,他只可能獲得最原始的利益。

  -個男人在一個女人身上得到的原始利益是什麼?不言而喻。

  唯其有這個顧慮,表現更不輕鬆,更易引致危機。

  相由心生。

  不能把這些危機的顧慮表面化,否則可能得出一個相反的效果,演變成一種莫可名言的誘惑。

  對雙方面的誘惑。

  故而,高掌西坦然面對一切。

  況且,在這個嶄新的境況內,她以脫離舊形象的姿態出現,是最適當不過的。

  高掌西應該仍留在香港,是高氏家族內的一員猛將,企業界中的一顆慧星。

  站在黃獅寨巔,與陌生男子為友為伴者,是天地間的另一個女人。

  這女入的名字嘛?

  高掌西答:

  「我露西。」

  「是英文名字。」

  「從小便在美國出生長大的中國人都先起了英文名字,然後中文名字與英文名字類同。」

  男子點頭。

  高掌西怕自己不夠誠意,於是多加一句:

  「我姓顧。」

  「顧小姐。」

  「叫我露茜。」

  現在有了名字,對方反而不好意思稱呼了,他有點靦腆,然後然後想了想總該回敬,才是相處之道、於是說:「我姓楊,單名一個青字。」

  「楊青,我就這樣稱呼你,好嗎?」

  「好的。」楊青奇怪自己是個爽朗的人,為什麼在稱呼上竟有著為難?他怕叫她露茜,他忽然只願意在心上默默地叫喊她,而無法說出聲來。

  在心上低呼或吶喊一個名字,其實更深刻,更能有韻味。

  尤其是一個擁有如此美的玉手的女人名字。

  捧住了茶杯,他們開始絮絮不休地談起話來。

  起初的話題盡繞在張家界,楊青向「露茜」介紹很多在這山嶺內生長的花草樹木,他如數家珍地背誦出來,再加分析,趣味盎然。

  高掌西托起腮幫,像個在榕樹頭細聽故事的乖乖小孩。全神投入。

  然後,她眨動著精靈的大眼睛,問:「這麼多花草樹木,你最喜歡哪一種」

  楊青興高采烈,毫不猶豫地答:「當然是珙桐,那是被國家列為稀有而珍貴的古老樹木,是備受保護的,屬於世界性觀賞的植物。」

  「珙桐?」高掌西連名字都沒有聽過。

  「對,珙桐分佈在海拔一千米以下的山坡谷地。它的特色是四季開花,每一簇花都會成球狀,由很多雄花伴著一朵雌性花組成,學名叫鴿子樹,農民對它卻另有個迷人浪漫的稱謂。」

  說到這兒,楊青停住了,是賣一下關子,還是另有別情,高掌西並沒有心情深究,她只是急於想知道珙桐那個俗名如何浪漫與迷人。

  於是她問:「那叫什麼呢?我猜一定跟這四季常開的花的結構有關係。」

  無疑高掌西是聰明的,她猜對了,楊青告訴她:「俗稱『坐擁花魁』。」

  「嗯,就因為眾多雄花之中,只有一朵雌性花之故嗎?」

  「對了。」楊青問:「你覺得這名字怎麼樣?」

  「還可以。」

  「你有更好的建議?」楊青問。

  「明天我們有機會在山上看到珙桐嗎?待我看了花,才給它另起一個名字。」

  「好,這遊戲好玩極了。」

  「你此來是否與我一樣,為了遊山玩水?」高掌西問。

  楊青笑道:「我此來,既為私也為公。私事當然是張家界百訪不厭,但願長居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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