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快跟我走,你這樣子下去會染肺炎的。」
對方的聲音低沉而宏亮,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似。
「啊,是嗎?」高掌西茫然地應著。
然後,兩個人就急步地向前跑。
小路很是濕滑,疾奔了十來步,高掌西一腳踏在長了青苔的石上,人就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對方連忙把傘扔了,然後不由分說的,雙手抱起高掌西,沒命地向前狂奔。
當高掌西重新站在地上時,還是驚魂未定。
她那閃爍著疑惑的雙眼瞪得渾圓,盯著面前這個陌生的男子,高掌西的心跳一直加速。
太不可思議了。
奇景之中有此奇遇。
只除了新婚之夜,丈夫莊任華一把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之外,從沒有男人這樣抱起過她。
她無法控制驚駭的情緒,只懂呆呆地望著對方。
「你的膝蓋一定擦傷了,血水滲污了你的白褲子。」
對方纔這樣說著,就在身旁的一個背囊內,取了一個有紅十字標誌的小藥箱出來,翻出了一一些藥品。跟著冷不提防之下,那男子竟「噬」的一聲就把高掌西的褲管撕開。「天!」高掌西掙扎著要站起來。
「你給我坐下。」對方說。
高掌西不期然地重新坐好,只瞪著他,看他要幹些什麼。
很明顯地對方的手勢熟練,很快已為她的傷口抹去血漬,塗上藥膏,再用乾淨的紗布包紮起來,就知他對救傷是有經驗的。
「痛嗎?」他問。
高掌西伸手輕摸已包紮好的膝蓋,道:「不怎麼樣。」
「防範勝於治療。我為你敷上了消毒藥品,免得發炎等下最好再吞一顆消炎九。」
「你是醫生?」
「久病成醫而已。」
「你常病?」
「我常獨自旅遊,會生很多意外,故而知道如何救治。」
「嗯。」
高掌西點點頭,這才曉得環視周圍的環境。
她還未開口發問,對方就說:
「這就是黃獅寨的小旅舍。」
然後,他說:
「實質上,只不過是堂屋後面一個沒有間隔的大房間放著幾張床鋪。今兒個晚上,我們就得住在這兒。」
高掌西急問:
「管旅舍的人呢?」
「以為沒有生意,都下山去了。」
「那麼,你……」
「我從山路爬上來的,根本不準備在今夜下山。」
「嗯,是這樣嗎?」
高掌西忽然有點寒意,是因為渾身濕透了,還是因為心裡忽然有點怕?
叢山之內,四野無人,只除了跟前這個陌生客。
他會是個壞人嗎?
才這麼一想,高掌西就釋然。
壞人,難道她還見得少嗎?
有什麼可怕的?
一個香江之內,商場之上,再加九七將至的後過渡期,政治風雲起伏之間,壞人說多少有多少。甚而,嚴格來說,自己也絕非善男信女,太習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再細看眼前人,他像個壞人嗎?
於是,高掌西笑起來,問:
「你貴姓?」
對方望她一眼,並不立即回答,又往背囊內翻出一套牛仔衫褲來,遞給她,說:「快到裡頭去換過乾淨的衣褲,小心著涼,要是染上感冒可不是鬧著玩的。」
高掌西接過了那套乾淨衣服,就往裡頭的房間走去。果真擦乾了身體,換上了寬大的牛仔衫褲後,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重新走出堂屋去時,對方認真地望了高掌西一眼,然後說:
「你那套濕透了的衣服呢?」
高掌面答:
「在裡頭。」
「拿出來,晾在這兒。」
「為什麼?」
「你總得還給我這套牛仔衫褲,是不是?」
高掌西一聽,霎地紅了臉。
對,現今穿在身上的是對方的衣服。
一個陌生男子的衣服竟然穿到自己身上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那就是她在這個遠離俗世的特定環境與時空之內,已不復記得自己的身份。
面前的他與自己,是兩個在人海中偶然相遇,打算同舟共濟的人。
那麼,心懷就開闊了,沒有什麼不必要的人情體面式的芥蒂和顧忌。
於是,高掌西笑了,跑進房間去把濕衣服拿出來,然後問:
「晾在哪兒?」
對方想了一想,又從背囊中取出了一條長長的細繩,找到牆上一顆針,縛住一頭,再把細繩的另一頭系到櫃檯背後的一個木柱去。
高掌西於是把衣服晾上去。
那陌生男子竟大搖其頭,乾脆伸手把那套濕衣服扯下來,用力地把它扭干,才重新晾上去。
「謝謝你。」高掌西頻頻地說。
當然,她心知自己是個很不懂做家務的女人,從來都沒有這個需要。
身為高崇清的女兒,當然是口含銀匙而生的千金小姐,再嫁進莊經世家族為長媳,簡直是錦上添花,雙重富貴。她從小到大,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婦人。
「你餓了嗎?」對方問。
如果對方不問,高掌西還沒有發覺原來自己已腹似雷鳴。
她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然後問:「這兒會不會有吃的?」
對方又從他那褐色的背囊內翻了幾包即食麵出來,道:「稍候吧!我得去弄點熱水。」
然後他往堂屋的另一邊走去,那大概是個煮食的地方吧!高掌西跟著走前幾步,探頭進去,果然是個小廚房,只見陌生漢子已點起那火水爐來燒熱水。
「你到過這兒?」高掌西問。
「很久之前。」
「還記得一切。」
「山上的人事不像山間的氣候,沒大變化。我兩年前來過,還是那老樣子。」
那男子倒真能幹,一下子燒好了水,把熱水先往碗筷上澆,沖洗乾淨,再下面。
當那碗即食麵捧到高掌西跟前去時,香噴噴的,吃得高掌西無比歡暢。
她並不知道即食麵可以這麼好吃。
一則為她根本肚俄,那對味覺是至大的刺激。二則是她很久很久之前吃過即食麵,現今有種嘗新的好感覺。高掌西的生活不消說是天天宴客,夜夜笙歌,競日與鮑參翅肚為伴,哪兒有機會吃些民間的粗榮與小食?連即食麵對她都屬新奇。
「肚子飽了,舒服了一點沒有?」男子問。
「好多了。」高掌西笑著答。對方看她一眼,竟有一剎那的暈眩。
原來高掌西這女人在吃飽之後,面露紅光,竟這麼的漂亮迷人。
男子可能為了要遮掩他心上曾有過的窘態,便慌忙地站起來,把碗筷收回廚房去。
高掌西慌忙跟進去,道:「讓我洗吧!」
也不等那男子反應,就把碗筷搶過來,在那水槽中放了水,拿手作布,指抹著碗筷。
男子的眼睛一直盯著高掌西的手,沒有把視線調開過。
世間上竟有線條與肉色這麼柔美的一雙手。
這雙手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男子忽然生了一陣莫名的衝動,如果這麼一雙纖纖的如玉蔥似的手能在他結實的背上摩挲,那會是多舒暢、多浪漫、多快樂的一回事。
他情不自禁地開腔說話:
「你的手……」
「什麼?」高掌西回頭問道。
被高掌西這麼一問,男子登時語塞,支吾著不知如何作答,顯了靦腆。他知道這跟自己的豪爽神態和高個子的魁梧體魄不配襯,因此更急得微微漲紅了臉。
至於高掌西,被一個陌生男子這樣地盯著和談及她的一雙手,由驚駭而至有點羞愧,她誤以為對方是在訕笑她洗碗筷的手勢。無疑,她並不善於操作家務,完全沒法子記得她何時何日曾做過廚房功夫。此刻的動作,一定是笨手笨腳的,看在這男子眼內,就覺得好笑。
於是,高掌西設法子解釋,她說:
「我不懂做家務,這是真的。洗得不乾淨,不要緊吧?」
「不要緊的。」男子差不多吁一口氣,他知道高掌西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那就更好。
由於輕鬆了,故此他問:
「你肯定是外來客,是從香港來嗎?」
高掌西本想答:是的。
但她隨即想,這面前的男子不是個初相識的陌生人嗎?只不過他表現得很大方很斯文也很爽快,給自己的印象很好;又在客觀環境上不得不相處,主觀心理上對他沒有怕生的感覺,才談上幾句罷了,故怎麼好一下子向他透露太多有關自己的身份呢!
況且,她不是別人,她是高掌西。
高掌西三個字在香港工商財經界是如雷貫耳的。一提到高崇清家族,連小學生都聽過。她怎麼能輕率呢!於是,她答:
「我是從美國德薩斯州來的。」
「德薩斯州嗎?"男子重複著這個地名,好像有點猶豫。高掌西以為他根本聽不明白德薩斯州,於是便加解釋:那是美國南部的省分,並不如東西兩岸般發達。」
對方答:
「在美國生活不是要凡事親力親為嗎?」
原來是為了這個疑惑,高掌西笑著:
「我母親非常疼我,故此不要我負責家務。」
「你很幸福。」那男子也笑了。
「你是說不用做家務就很幸福?」
「不,不,我的意思是有個疼愛自己的母親就很幸福。」
高掌西衝口而出:
「誰沒有了,母親是世界上最愛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