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湄忽然的心血來潮,又正色道:
「我可以提供另外一個意見,請媽跟老爺說,把淺水灣的別墅送給孩子作度假用,那豈不是更好。將來一家五口塞住在兩間百多歎的房間也真是夠苦的,週末我們總要透一口齷齪氣,偶然偷住在淺水灣一晚,最好不過。」
高鎮東說:
「你且試著辦,能額外的把一幢物業過到自己名下來,當然是好事,只怕你沒這番本事。」
「老爺想多抱男孫想瘋了,我的肚皮這次是極爭氣了。」
然後,沈婉湄抱住了丈夫,親親熱熱地吻了一下。
外表看來,這個花團錦簇、富貴榮華的世紀婚宴,每一個角落都充滿恩愛,瀰漫親情。事實上,有如高氏家族雄踞在港島半山的古老大宅,只得門面輝煌,內裡已漸殘破,是一名副其實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婚宴的翌晨,榮必聰與夏童留在京城再轉赴西安度蜜月,嘉賓們就乘榮家安排的專機飛返香港了。
在回程途中,各嘉賓們仍有相敘暢談的機會,對某些有心結納朋友的人,諸如高定北,無疑是會抓緊這難得的最後機會,有意無意地跟在夏真身旁,找個話題再攀談下去。
相反,高掌西一直要逃避穆亦藍,於是情不得已,老跟在丈夫身後,拿莊鈺華做護身符。偏巧高定北怕自己過分專注在夏真身上而冷落了好朋友,於是一把將穆亦藍扯到莊任華身邊來,給他說:「姐夫,你前一陣子不是說要找藥廠談合作生意嗎?」
莊鈺華答:
「對呀!」
「穆醫生服務的藥廠就是世界有名的,你們不妨好好地談。」
莊鈺華說:
「真是緣分,難得碰上了穆醫生。」
穆亦藍拿眼一瞟面無表情的高掌西,心上忽然有氣,故意要整她一整,於是說:
「我也正想多結識一些熟悉香港市場的人,給我多提一點意見。」
「穆醫生在藥廠內擔任什麼職位?」
「我是生理藥物研究的,也主管成藥製作部門。」穆亦藍想了想,再說:「其實我個性喜歡大自然,涉水登山對我而言比坐在冷氣辦公室要開心及適合得多。」
莊鈺華立即說:
「你的這個嗜好跟內子不謀而合,掌西剛剛偷得浮生半日閉,在來北京之前攀名山、賞大川去。將來你們要找伴,就容易了,我對旅行一向沒有興趣。」
穆亦藍故意地問高掌西:
「莊太到過哪兒遊樂了?」
高掌西泰然地說:
「湖南。」
「地方很不錯吧!」莊鈺華也插句嘴來問。
「還可以。」高掌西答,一副不經心、不在意的模樣。
穆亦藍無奈其何。
反倒是莊鈺華問:
「聽定北說,你在中國遍踏名山大川,就是要採集有用的山草藥與動物樣本,是有這回事嗎?我不知道中國醫術在海外也備受重視,連你們這麼著名的藥廠也採用中藥。」
穆亦藍說:
「法國的中醫醫學院是世界有名的,事實上,近這十年,很多西方醫學界人士束手無策的病例,都在中藥的治療下起死回生,屢見奇效。我在這方面的研究比較細膩用心,因而也大力推薦我們藥廠發展中藥西服的治療藥方。」
莊鈺華很感興趣地說:
「這麼說,如果你們藥廠能發明一種西服的中藥,推出市面,被市場接受的話,就非同小可,世界性的註冊權一定握在你們手上了,是不是?」
「可以這麼說,只是我們藥廠還未意識到成藥可以有中國這個龐大市場,他們作風比較保守。」
「這一門其實可以是天文數字的生意。」
「發現的有效藥物,不一定是盤尼西林,在治療很多病上都合用,故此未必發大財,但對人類健康則總是有貢獻的。」
莊鈺華想一想,道:
「無論如何,我對這門生意須有興趣,以後要跟你密切來往,讓我多探討知識。」「對,從今天起,是要保持來往的。」
分明這句話是說給有心人聽。
「穆醫生喜歡飲酒嗎?」莊鈺華問。「適量是對健康有益的,我並不嗜酒,但也品嚐。」
「很好,回港去後,找一天來我們家作客,我介紹你一種中國好酒,確保你未嘗過如此香醇的好酒。」莊鈺華興致勃勃地說著,還回過頭來對妻子說:「你雖剛到過湖南,卻肯定你不知道有這種屬於國家級的叫『酒鬼』的名酒,藏在酒櫃裡依然會清香四溢,引人垂涎。掌西,你是個識酒的人,卻未必知道這種酒吧!」
高掌西搖搖頭,沒有作回應。
她下意識地拿眼瞪了高定北一眼,心內就是痛恨這個幼弟,怎麼會把穆亦藍帶了來,還故意安排他跟莊任華攀談熟絡起來,將來的禍患還可能不少。
高定北自己呢,就分明鑽到榮宇、榮宙、榮坤、夏真、韓植等一堆年輕人身邊,談笑風生去。
要高掌西自行跑到那班名媛中打交道攀談,高掌西又認為委屈。正是留也不是,去也不成,整個人自生悶氣。
她恨不得航機一下子就著陸,各散東西。
幸好,世界上最最難過的時刻,總會熬得過去。
終於,航機著陸了。
在機場外等候著的仍是一隊富豪車隊,高掌西差不多是連跑帶跳地衝進自己的座駕之內,就囑司機開車離去。
高定北還追前兩步,把手按在車窗上,對她說:
「三家姐,要不要跟我們一道去吃點東西,機上的食物簡直不成活。」
高掌西白他一眼,道:
「別這麼挑剔,會折福的。我還要回辦公室工作去,你們玩得暢快點。」
然後拍拍司機的椅背,示意他開車。
回到家去之後,高掌西把自己拋在床上,像經歷了一場大戰役般疲累。
才不過離開這個窩一個星期,就弄得人疲馬倦,整個心有種肢離破碎,湊不全的感覺。
在度假之前,高掌西只知道自己神傷心亂,一種分明的痛楚感覺,固然令她不好受,但最低限度高掌西知道自己的想法與去向。她知道心結為什麼形成,知道問題發生在哪兒,就是因為她既愛莊鈺華,又恨莊鈺華;既嫌棄眼前的婚姻生活,又沒有勇氣與能耐過五關斬六將的誓要回復自由身,她太清楚各種牽絲拉籐式的關係。於是她煩死了,決定躍身而起,衝到外頭去吸一口新鮮空氣。
誰會預料到這是一口染污了的、甚至可能是深藏劇痛的烏氣,吸進胸臆去,不能速死,卻在醞釀著一股難以預計的破壞力,似乎終有一天要把高掌西毀滅掉。這種惶惑恐慌令她的情緒波動得很厲害。
當然,在商場的歷練使高掌西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本事,但色不變並不等於心不懼,情不虛,意不怯。
這種外強中乾的情況長久持續下去,高掌西不敢想像有什麼大事會驀然爆發。
她從來不怕棘手的事件,不懼艱難的個案,只要能把所有最壞的後果預計出來,以及把一切可能防範的措施掌握著,那她就成竹在胸,以一敵百了。
可是,現今的情況不同,她不知道來日發生的後果會如何震撼她的生活、名望與感情。
不可預計的將來令高掌西出現前所未有的憂慮、煩擾。焦躁。
那種感覺難受得像個已知道自己患了癌症的人,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死亡之前的一切不可知情況。
高掌西疲累至極,伏在床上一動都不動。她希望自己能趕快睡熟,那就什麼都不用想了。
可是,事與願違。她閉起眼睛來,看到的都是一幕幕在黃獅寨、在北京的情景輪流著、無秩序地浮現。
這把高掌西氣得乾脆睜大眼睛,一個翻身,就坐在床上,吁出無可奈何的一口氣。
然後,她看到莊鈺華已換過便服,準備出門的樣子。
「你到哪兒去?」高掌西問。
莊鈺華笑笑,轉身走回高掌西身邊,輕吻在她的臉頰上,說:
「我還以為你熟睡了。」
「不,我睡不著。」高掌西忽然覺得孤單,她說:「你要到哪兒去了?」
莊鈺華穿起了塔在手上的外套,說:
「聰明的妻子有時不應問一些不該問的問題,這是她不會被謊言欺騙的一個徹底辦法。」
「這算是給我的一個答案了。」
「這個答案最老實,不是嗎?」
「是的。正如死神已至的一天,根本就不必恐懼癌症。沒有希望,哪來失望。」
「謝謝你的諒解。」
「鈺華,為什麼要在今天去見她?」
「不只是為了見她,我惦著孩子。」
高掌西一愕,隨即點點頭,說:
「對,惦著孩子,孩子叫什麼名字?」
「莊啟富。」
「名字是你起的?」
「對,我並沒讓父親給他起名字。」
正常情況之下,世家大族的子弟,名字都是由最年長的族長賜授的。這就是說莊經世並不知道這個孫子的存在。
這算是給高掌西很大的面子了。
於是高掌西苦笑道:
「我是否要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