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莊鈺芬聽後大笑,道:
「耀南嫂,你說得有道理,也幸虧如此,否則你們高老太爺要二少爺揚威立功,那可慘了。」
高耀南太太還要把對方的話想了一想,才曉得尷尬地紅了臉。
韓統夫人立即打圓場,免情況變得狼狽,那就大殺風景了。她說:
「這也真不是出奇的事,城內的傳言,都說著幾個有頭有臉的女人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打出名堂來,的確是很能服侍洋鬼子之故。謠言呢,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也容我說句公道話,這最近政府內升扎得最紅最快最高官位的還不是個女官兒,可從來沒有聽過關於她的流言呀!
「都說她是憑實力打真軍,逆流而上,所以也有例外的。那些有這起不雅不莊不重的謠言傳出來的女人,首先就得要自行檢討。」
年代是不同了,現今拉是扯非,也真是有了極大的進步,曉得指桑罵槐,曉得抑揚比較,更曉得作似是而非的論證。
可憐天下間那些真正對得起自己操守的女強人!
高掌西不是不可以想像出這些人背後會給她什麼批評,她只是還純真到以為人們的惡毒指控,不可以是在無根無據之下,言之鑿鑿,煞有介事。
她慌忙地撥開已呈擠擁的人群,在酒店大堂找到了高定北。
他正在跟一位男賓交談,看他的神情是頂愉快的,眉目之間有著一股懾人的英氣。
高定北不只繼承了父親的矜貴氣質,而且怕是從小跟隨勞長興之故,他的神韻態度都有勞長興的不怒而威,見諸於男孩子的面相之上,少了一份殺氣,添了三分威儀,確是有種英雄出少年的氣概。
這令身為姐姐的高掌西心內興奮。
無疑,血濃於水,雖不是同母而生的,仍是親弟弟。
高掌西益發覺得自己是個分裂的雙重性格的人。在對人的感情上,她原來真是如此傳統、古老、保守。
在處事的表現上,她才是現代的、敏銳的、果敢的,兼有形形式式的突破的。
高掌西嫣然一笑,喊了一句:
「定北。」
是笑自己的愚癡,抑或什麼的,還沒有弄清楚之際,已聽到定北的回應:
「三家姐。」
那跟他在暢談的男子回轉頭來,跟高掌西打個照面之後……
天地就在這一刻完全靜止了。
舊約《聖經》上曾有記載,上帝命令摩西帶領眾人渡紅海逃生,另創天地之時,曾囑咐不可對那罪惡之城作回顧,否則就要化即變成鹽柱。
現今回顧的不是高掌西,是他。
心甘情願立即變為鹽柱,再不為人的卻是高掌西自己。
原來回顧戀錢罪惡是這麼恐怖的一回事。
活脫脫像個小偷,犯了法,逃跑了,忽然被人抓住了,一邊握著他的手,另一邊舉起鋼刀就要砍下來,將曾偷東西的那隻手斬去。
不知何時,對方已在高定北的介紹下,緊握著她的手。高掌西忽爾尖叫起來:
「哎呀!」
嚇得大堂上的嘉賓紛紛回轉頭來看究競發生了什麼事。
「三家姐,什麼事?」
高掌西驚魂甫定,緩緩地說:
「沒有什麼,他握痛了我的手。」
對方並沒有道歉,也是呆瓜般凝視著高掌西。
倒是高定北覺著氣氛怪異,竭力地補救場面,道:
「對不起,三家姐,這位就是找向你提及的好朋友,他是老遠從美國南部德薩斯州來的穆亦藍醫生。」
然後他對穆亦藍說:
「我三家姐的大名,你怕是一到香港就已經聽過了。」
那叫穆亦藍的男子回答:
「我剛在香港逗留了幾天,就已到大陸來了。」
高定北俏皮地說:
「只要逗留在香港超過三小時,你就應該聽過我三家姐的鼎鼎大名。第一個小時,你應該認識周南和彭定康。第二個一小時,你應該知道李嘉誠、李兆基、鄭裕彤等等。第三個一小時,頭一個就應該聽到人們介紹高掌西了。」
高掌西在極度麻木中回復過一點點精神來,反應仍然是比平常較為遲鈍的,她沒有對弟弟的幽默作出欣賞,甚至回應。
反而是穆亦藍道:
「高小姐有英文名字嗎?」
高定北一聽,就搶著答:
「沒有,沒有。我三家姐念中學時,英文科老師要同學們都給自己起個英文名字,只有她大小姐一個人不肯就範,竟然站起來反問老師:
「中國人有中國名字,為什麼好端端的要改個洋鬼子的名字?」
「她的堅持固執,被認為對老師不尊重,於是要扣她的英文分數。可是,把分數打個八折,她依然是全班之冠。
「所以,亦藍,她跟你一樣,沒有英文名字,你就連名帶姓的稱呼她高掌西好了。」
高定北說完了這番話,穆亦藍還未來得及稱呼高掌西之前,她就已經開腔了,說:
「我丈夫姓莊,不相熟的朋友都稱我莊太。」
高定北一聽,失聲笑了起來,道:
「莊太?這真是太隔膜、太古老、太生疏、太尷尬了,就連名帶姓的稱呼好了。穆亦藍是我在美國的大學同學,我們同學之間都喜歡這種稱呼,又親切,同時又有特定的距離,得意極了。」
穆亦藍笑笑,他的那個微笑不是不帶苦澀的,卻又夾雜了一分難以貼切形容的驚喜。
他說:
「高掌西到過美國南部德薩斯州嗎?」
高掌西微微昂著頭,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他當然明白對方為什麼要這樣發問。
高定北看高掌西沒有即時回話,怕場面冷落,立即答聲:
「我三家姐還真看不起德薩斯州呢!她心目中的美國只有紐約、洛杉肌、三藩市,認為這三個大都會才是值得打交道的地方。她的醫學知識非常淺薄,並不知道全世界最有名的醫療中心,尤其是心臟科與癌症,以德薩斯州的候斯頓坐第一把交椅。
「三家姐,我還未向你好好介紹穆亦藍醫生,他是癌病專家,是候斯頓癌病治療中心的主任醫生,同時是美國最大的卡迪藥廠成藥製作部頭頭,這次來中國是為了研究中藥西服的方法。我看這麼巧,便把他拉來參加婚宴。」
「是的。」穆亦藍開始講話:「委實是太巧太巧了,千載難逢的一次機緣。」
高掌西沒有回答,她微垂著眼,伯踉穆亦藍再面對面,履眸相對。
在這一段時間之內,恐懼凌駕在其他各種感覺之上。
她實實在在無法面對現實。
因為不知道現實會為她帶來多少威脅與損害。
「三家姐,如果你閱讀的不只是財經雜誌,而肯翻一翻通行全球的專門報道醫學最新發展的候斯頓醫療中心月刊,那你對我這位好朋友就不會感到陌生,且會引以為榮。這次他到來,也會為國內的醫學界撰寫一些研究成果的論文。」
穆亦藍道:
「請快別當我的宣傳經理,我也不過是個商人罷了。」
高掌西這才接腔,道:
「是嗎?」
「是的,我現在在一間全球稍有薄名的藥廠服務,為他們研究新藥。所以特意到中國來,遍訪名山大川!,這兒有我要找的寶貴藥用材料。」
「找到了嗎?」高掌西問。
「找到的比我預期的多,為我帶來莫大的難以忘懷的驚喜。」
高掌西別過臉去,沒有再回話。
「穆亦藍,我發覺你不但能撰寫醫藥研究論文,還能在寫作上有發展,能夠出口成章。」
「我在中學、大學時一直有投稿寫作。」
「是嗎?投稿是否等於投籃?這有著大分別啊!」高定北說。
「不,都登出來了。」
「我可沒聽你提過。」
「不騙你,我用的是筆名,專寫遊記式的文章。從小我就喜歡名山大川。」
「文弱書生多別名,你的筆名叫什麼?」高定北問。
穆亦藍拿眼看著高掌西那美麗的輪廓,說:
「我的筆名叫楊青。」
然後,穆亦藍解釋:
「木易二字與穆亦同有,加起來是楊,青是為青出於藍。我父親喜歡多兒多公,他全部以顏色替我們一班兄弟姊妹命名,都是亦字排,我記得的有亦紅、亦白、亦棕。」
高定北問:
「你有見過他們嗎?」
穆亦藍搖搖頭,道:
「沒有。文革時找出生,父母不久就相繼去世了,我們分別被送進不同的孤兒院去,我相信我是最幸運的一個,就在湖南的孤兒院內,一位懸壺濟世的美國籍醫生申請把我領養到美國去。」
然後,他又加了一句:
「故此,我對長沙河、張家界格外的有感情。」
「就為了你在那兒的孤兒院出身嗎?」高定北問。
「可以這麼說。當時的孤兒院醫療設備很差,我患了一種很恐怖的皮膚病,全身的皮膚乾燥得似在龜裂,非但沒有辦法醫治得好,而且孤兒院怕我這個皮膚病會傳染其他孩子,便把我嚴重隔離。」
「後來怎麼樣?」連高掌西都聽得著迷,有了反應。
「後來一位在長沙研究中藥西用的美國籍醫生,叫羅哲夫的,他請求孤兒院讓他收養我,本來孤兒院的規矩是獨身男人不可以收養幼嬰的,但因著我的情況特殊,就批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