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愁著不知如何架起下台的階梯,跟父母重修舊好,就收到她母親約會的電話,喜不自勝。
父母說,有事要跟她商議,約在外頭見面。
於是小紅準時下班,還特意跑到果攤去,買備了一籃水果,才到約定的酒樓去。
父母老早在座。
小紅興致勃勃地叫好了菜,然後就對母親說:
「這籃水果是給弟妹們,還有,等下要一碟燒臘,也帶回家去,大哥喜歡吃。」馮母望馮父一眼,分明打了一個眼色,父親示意母親開腔。「小紅,」馮母於是清一清喉嚨說:「如果你真的這麼愛護兄弟姐妹的話,有件事倒是可以幫他們做的。」小紅立即問:
「甚麼事?」
她母親並不即時作答,只道:
「你自己知道,如今呢,家裡頭經濟環境最好、前途最光明的怕只有你一個人了。你大哥做了多年的事,仍是個寫字樓的跑腿角色,再說,你的三個弟妹,還未出身,我和你父親年紀也相當了,無論如何不能負擔得起照顧他們的責任,那擔子呢,看來不得不擱在你肩膊之上。」
馮父忽然的暴躁起來,嚷:
「長話短說,別這麼多開場白了,肯就肯,不肯就不肯,看是不是拿個良心出來做人做事得了!」
馮母也板起臉孔來,道:
「那麼,你說好了,老早知道開口求人難。」
小紅知道事態嚴重,也不曉得父母是故意的商量,抑或是真的因為不知如何開口而著急,發了點脾氣。於是只好打圓場,說:
「有甚麼事,只管直說好了,我是有責任要照顧兄弟的。」
「那就好,我們一家子商量過了,想著在本城是不會有甚麼前途的。你看,單是居住環境就不能改善。要你買間跟你現在住的單位給我們,也是妄想,是不是?何況除住屋以外,還有弟妹們上大學的費用,始終要籌措的。如何是好呢?只有一個辦法。」「甚麼辦法?」小紅問。
「移民。」馮父答。
「移民?移到哪兒去了?」
「澳洲嘛!」馮母說。
「哪來的移民資格呢?」
「怎麼沒有資格?耀華不是有個親妹妹到了澳洲去做護士,已經安居樂業了嗎?要是她申請你們,兩年後你再申請我們,還未到九七,就已經可以全家到澳洲去了。」馮父越說越興奮。
「對呀!小紅,人家都說外國貧富並不太懸殊,普通人家都能住花園洋房,且學校又都是免費的,還有,你大哥若在唐人埠之類找一份工,一旦有了居留權,就可升為鑽石王老五,還愁失戀呢,怕那些要移民的少女,排滿一條街等候我們逸忠的青睞了!」
小紅望住她的父母發呆,耳朵在嗡嗡的作響。
這頓飯真不知怎樣吃得下。
「你怎麼說了?小紅?」母親問。
「媽,移民不是簡單的一回事。況且耀華根本沒有移民的念頭。」
「他是你丈夫,你不可以影響他嗎?不是曾在婚前說過,如果你喜歡移民,他也會跟你成行的。」不知為甚麼馮父會記得耀華對小紅說過的這些話。
小紅急得滿臉通紅:
「耀華不喜歡到人地生疏的埠頭去創業,現今在本城還未掙扎出個頭緒來,怎麼可以連根拔起?況且,他妹妹連母親都未申請到澳洲去,如何可以跳一步輪到我們了?」
「有甚麼叫做不可以的?幾多人是贊助兄弟妹妹去作家庭團聚。你大哥去領事館查問過,今年移民的配額,冷氣工程師是很高分的,耀華正正合格,如果錯過了這一年,就可能沒有這麼高成數了。他妹妹去當贊助人,只是助力而已。」
「媽,移民到外地去,有很多辛苦淒涼處不足為外人道,你別只聽人家講好的一面。」
小紅惶恐至極,她不欲諸多解釋。
就最近才接到一位富恆以前的舊同事,當過人事部經理秘書的蔡紫薇,跟丈夫以獨立移民身份到了加拿大多倫多,兩口子半年沒有法子找到工作。銀行不肯借錢給沒有定薪的人買房子,就是肯了,首期要掉他們全部積蓄,也不是辦法。結果,租住人家的地庫,表面看上去,居住面積比香港他們原居的廉租屋是寬敞高尚多了:其實呢,每個月負擔五百加元租金,天天住得心驚膽跳,好淒涼,於是寫信回來給同事們訴苦,信末說:
「同事一場,不怕見笑,把真實境況寫來,千萬聽勸,沒有三百萬港元身家者,切勿考慮移民,辛苦死。」
那班富恆的小秘書們爭相借閱此信,個個都抹一把汗,自覺現今的工作與生活都順遂幸福。
小紅心裡想,父母怎麼會天真幼稚至如此地步了?
「你這是甚麼意思呢?小紅,上了岸的人就不顧娘家的死活了是不是?」馮母開始以一貫尖酸刻薄的態度對付女兒了。
「別多說話了,是肯與不肯,你只說一句就成。肯呢,回家去跟耀華商量,才跟我們從詳計議。不肯的話,拉倒!我們從此知道要照顧自己,再不騷擾你算了。」父親的氣焰更甚。小紅悲涼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眼前父母的親生兒了?這叫骨肉情深嗎?
本城的人為了自己的願望,前途與利益,不擇手段去壓迫旁人,圖奪厚利,已是司空見慣,連親屬都如此。
只要你比他們活得好一點點,人家就來謀算你,迫害你。
你讓一步,人們進迫一步。
永遠是那個駱駝入帳幕的故事。
小紅沒有選擇的餘地,眼前只有兩條路,一就是從此斷了六親算數。一就是想辦法迎合他們的意思,最低限度再試一次。
終於,小紅還是選擇了後者,說:
「讓我跟耀華說去,再給你們消息吧。」
整整一個星期,小紅都不知如何開口跟丈夫談及這件事。
既覺得過分,且也為耀華實在很忙。每晚都做到11點過後,才回家裡來。
淋浴之後,立即一頭栽在枕上,睡得賊死。
婚後的這些日子來,麥耀華為了一盤冷氣維修生意,辛苦到不得了。簡單一句話,夥計難靠。身為老闆,其實事事要親力親為,落足功夫,才能維持門面開支及自己的一份糧。
如果人人做生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發達的話,還會有人去當受薪階級嗎?
這一晚,耀華稍為早回家來,對妻子說:
「我腹似雷鳴,你給我下個面,吃了再睡。」
就在耀華吃下了那碗麵之後,小紅覺著不妨抓住這個機會給丈夫提一提,於是她吶吶地說:
「耀華,你是否有發覺到我們整整一個月沒有到外頭去看過一場電影,吃過一頓飯了!」
還未待小紅把話說完,耀華就發脾氣,說:
「幹活艱難,何其不幸,你嫁的不是太子爺。」
這句話其實夾雜很多閒氣,但小紅都不管了,慌忙解釋,說:
「我就是看你太辛苦了,長此以往下去,不是辦法。」
「那要怎麼樣才是辦法?」
「我聽人家說今年澳洲放寬獨立移民,你的專業得最高分數,且你不是有個妹妹在澳洲當護士嗎?好不好試申請到澳洲去。那兒生活比較不緊張。」
忽然之間,小紅也說不下去了。
她是誠惶誠恐的,生怕耀華一口答應了,將來要肩負的擔子更重,一家大小的申請到澳洲去,不是鬧著玩的一回事。
耀華望了小紅兩眼,說:
「為甚麼忽然有這個念頭?不會單單為見我太勞碌之故吧?」
小紅不知如何作答。
情虛心怯之餘,整張臉漲得通紅。
「是不是你娘家裡頭的人出的主意?」
小紅是個老實人,答:
「你怎麼知道?」
「你大哥有一天來過我店上,問我的履歷,看我的冷氣維修有文憑沒有?跟我聊了幾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
小紅見已勢成騎虎,就坦白說:「他們是有這個意思。」
「你呢,你已經附和他們了?」
「並沒有,我打算跟你商量。」
「不,你只是打探我的口氣。」耀華顯然不大高興。
「這有分別嗎?」小紅也有一點點的老羞成怒。
「當然有。你坦坦白白的跟我商量,是對我尊重。我有權表示對移民沒有興趣。剛才你這麼說,好像要我踩進個陷階裡,變成移民對我有絕大好處,完全是為我著想似。」
耀華這樣直說了,倒一點也不顧及小紅的感受,無他,工作量太重,精神壓力大,身心都有了負荷,不能再容忍家裡頭一丁點的不如意,他的語氣態度,令小紅下不了台,僵在那兒乾著急。忙亂之間,她抓到了個借口,說:
「你硬要冤枉我只顧娘家人不顧你,也叫沒法子的事。你知我知,一盤小生意開始了這段日子,有甚麼成績可言呢,還不是苦苦的撐著個假場面,每個月都提心吊膽,怕結算時連自己的一份糧也賺不到,與其如此,倒不如安安樂樂打份牛工算了。」
小紅越說越覺得自己合情合理,整副精神都朝那個方面發展,情緒於是顯得有點高漲,於是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