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子的這對兒子其實是頂討厭的。
那大的一個,少說也差不多有九歲了,拿一對筷子在手,盡往一碟碟菜上挑,把那雞塊翻來又覆去,最終還是沒有一件上意。歪一歪頭,一對筷子往咀裡塞兩秒鐘,再抽出來,朝另一碟菜進發。
看得穆澄連胃口也掉盡!
若是她的親生兒子,老早把他吊起來,打個屁股開花而後已。
現在呢,連不滿都不敢寫在臉上。
穆澄的翁姑把兩個孩子捧上天,不論這兩位齊天大聖如何的無法無天,凡人一律休得妄論。
穆澄的小姑手陶祖玲說:
「大嫂,你有把自己寫的書放在家裡嗎?」
穆澄一聽,便知就裡。每次他們來。小姑子一定會拿她的一大堆書走,廣送她的豬朋狗友。
穆澄最後把心一橫,這班親戚一上門來,她就把自己的書收到床底下去。
並不是她寒酸,而是太激氣。
本來有人欣賞自己的作品,雙手奉送,也是樂意的。但必須受饋贈的人明白,這是一件禮物,有它本身的價值。
可是,很多人拿了穆澄的書,非但不感謝,還以為是給穆澄天大的面子。這小姑子就是一例。
每次都有類同的一句尖酸刻薄的話,塞給穆澄:
「大嫂,我拿幾本書去替你做做宣傳,若有沒有人喜歡看,這陣子電視台的節目十分老土。也許悶起來翻翻書也是好的。」
穆澄差點兒想問:
「要不要我向你三呼謝恩了?」
時至今日,以穆澄的名氣也真不必如此低聲下氣的求人為她的書推介了吧?
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些人明明佔了人家的便宜,還要講盡口響的說話,連一點最基本的尊重與回報都不肯支付。
穆澄實在忍無可忍。
這世界也真不只陶祖玲是這種人。那日一班舊同學敘舊,飲中國茶。
其中一位女同學叫周麗姬的就說:
「穆澄,我的同事不知多喜歡看你的小說,下次茶敘,你應該帶些書來送老同學才對。」
穆澄啞然,一時間紅了臉,不曉如何作答。
倒是方詩韻抿著嘴笑,說:
「幸好穆澄不是開米鋪,否則也應該在下次敘面時提包米來分派老同學才對!」
周麗姬知道自己被搶白,立即反攻:
「這怎麼同呢?書是可有可無!」
「當然相同,都是賴以維生之物,前者是身體口糧,後者是精神食糧。穆澄是靠寫書討生活的。你若跑上律師樓叫人家替你簽法律文件,舉手之勞而己,人家也不肯白白幫忙而不收費吧!燈油火蠟、伙記人工,還加十年寒窗苦讀的學費本錢,這條數怎麼計?」
穆澄對方詩韻感激至極。
太說到她心坎上去了。
這種剝削了人家利益而仍大模斯樣、自以為是的人,真是太令人氣憤了。
因而在陶祖玲出現之前,穆澄把她的書,尤其是新書都收得密密實實的。
當然,表面上,穆澄還只好禮貌地回應她的小姑子,說:
「謝謝,我這兒碰巧沒有書。」
陶祖蔭白了穆澄一眼,他知道妻子在撒謊,一直以來,穆澄的小書房都有很多她的作品,是出版社送來的樣書,他心想,分明是妻子小家子氣,捨不得送人。
一本書,才不過幾十塊,一杯大酒店餐廳內的咖啡價錢而已,緊張些什麼?
陶祖蔭可沒有想到有些名貴餐館,一天到晚單靠賣很多杯很多杯咖啡,就已發了達!
人們不明白的道理也真是太多了。
陶家兄弟姊妹在這做人的涵養上,竟是如此的同出一轍。
陶祖玲完全不懂什麼叫適可而止,更不曉得看人家的眉頭眼額。
她竟還說:
「大嫂,我們街口就有間書店,那老闆說認識你的。你不就打電話給他說一聲,我改天到店上拿就可以了。」
真是無名火起三千丈,穆澄忍無可忍,只差沒拍案而起,正色道:
「如果我真有勢力,這個電話寧願搭進去給銀行總經理。叫人去拿些鈔票出來,還乾手淨腳得多。」
「大嫂。難怪街外的人都在彈劾你,文章寫得潑辣尖刻,真是人如其文。」
正正是那個混到一把年紀,養了兩個猴兒。依然沒本事有積蓄繳交房屋首期的男人。
對,就算穆澄是個刻薄小家的小女人,然,她也從不把難聽的說話宣諸於口,教聽的人難受而下不了台。
她更絕對絕對不會對長輩無禮,對那些於她有恩惠的人不留餘地。
穆澄對所有看不順眼的人,不公平的待遇,不能接受的事實都埋怨、謾罵,甚而咀咒,卻只在心上,極其量放在筆尖上去。
非迫不得已,她幾曾說過一句有失教養的話。
如今,她說了,只這麼一句半句就被人家執住了,因為不安,眼眶驀地溫熱。
「祖德,你少說句話吧,自己知道自己事,在人家屋簷下過,輪不到你申張正義。省得你大哥難做人。」
哦,原來最利害的角色,尤在後頭,那是穆澄的家姑。
眼淚在眼眶內打轉,沒敢掉下來,否則,她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穆澄那親愛的丈夫陶祖蔭先生必然會說:
「別動輒以淚洗臉,滿肚委屈似的,好不好?」
好,穆澄把什麼都吞到肚子,努力告訴自己,她沒有委屈、沒有難堪、沒有苦楚,她只有開心,開心,好開心!
不愉快的事,以致於一切苦難都會過去的。
真的不必悲哀。
候了一個世紀之後,家翁家姑小叔小姑小孩,齊齊撤退,打道回府了。
感謝主!
房子再變為穆澄的世界,的而且確,只有她一人開始清理功夫,陶祖蔭悶聲不響的走進睡房去。
穆澄躲在廚房內清洗碗碟,突然的聽到丈夫叫她,再奔回睡房看個究竟。
陶祖蔭正在把那副麻將收回麻將盒內,並說:
「先幫忙把這些什子收好。不然,擋在這兒,我躺在床上根本不能看電視。」
於是夫妻二人也算同心合力。清理了睡房,讓陶祖蔭得到一個安樂齊整的天地。也算托賴了,這位大男人主義的丈夫不至於完全袖手旁觀。是讓穆澄去收抬睡房,至於其他家務,也就不可能再指望他幫忙了。
穆澄的工作效率向來迅速,只一小時多一點,房子重現光潔,恢復舊觀。
穆澄有個怪僻,室不大也不打緊,一定要優雅,她才能安住其間,放心工作。
回到睡房去,祖蔭還未睡,正在看週末電視。看到妻子進來,對望一眼,彼此都似無話。
終於還是祖蔭開了口,說:
「你跟我家人的嫌隙日深。」
穆澄不想分辨,因這是事實。
「是不是寫作令你煩躁?作家額外多心。」
穆澄還沒有回答,祖蔭已下結論:
「當然,如果沒有你的這份性格,如何可以把空中樓閣寫成酷似現實的一個個故事?簡單一句話,完全是小事化大,無是生非的本領。但,穆澄,我告訴你,分不開工作與現實生活,是很危險的一回事。小說作品受歡迎,不等於做人受歡迎。」
穆澄把這番話全聽進耳去,她腦袋內只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問題。
什麼時候、什麼環境、什麼原因會令到自己嫁給這麼一個男人?
一個五官端正、有專業資格、有高尚職業、有健康身體的未婚男人,當年出現在穆澄面前。
於是,她就這樣的嫁了。
大概跟世界上很多很多很多女人一樣,到時到侯,覺得還是嫁的好,於是就結婚去。
從前嫁掉的女人,就是一生一世。
如今入錯行,立即轉行。
嫁錯郎?拍拍屁股走個沒影兒。
律師樓頭,堅決要離婚的人往往是女不是男。
穆澄突然的回過神來,嚇一大跳,怎麼自己會一下子想到這麼毛骨聳然的大問 上去了?
離婚!
不、不、不。沒有那麼嚴重。
連她筆下的男女主角,經常有鬧婚外情,也沒有一個離婚。
離婚不是穆澄能接受的一回事,就算想像自己接受離婚也有困難。
還是陶祖蔭說得對,自己原來真愛小題大作。
這一驚,使穆澄眼眶裡原本要滾下的眼淚。嚇得縮了回去。
她立即回身跑回廚房,埋頭苦幹。一直至疲累不堪,才回睡房,一頭栽在枕上,好歹睡去。
睡覺真是大快樂的事。
穆澄從來不介意自己會一睡不醒。
第四章
唯一可惜及顧慮的是親人會傷感。正所謂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然,如果真到了生無可戀,那又不同,還有什麼人的感情需要兼顧了?反正在生,也是各行各路,各自修行,就不必管其他,乾脆只理自己的清爽為要。
此念一生,又是滿頭大汗。
這一晚,真是太驚人了,才壓熄了心頭那個離婚的歪主意,如今又想到輕生的問題上去。怎麼得了?
穆澄越急越睡不好,連連發著一些似是幻覺與想像的碎夢,完全輾轉反惻,直至天明。
不知是不是早晨天氣格外的清涼,穆澄覺得很冷。
她試擁著棉被,瑟縮著把身體蜷成一團。背上尤有一陣的涼快,分明是汗、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