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是泥做的一個洋娃娃,至此,被雨一淋,登時崩潰,變回一堆爛泥。
穆澄再回復知覺時,依然是一室的白。
她緩緩的張開眼晴,再閉上,淚水又自眼角沿沿滴下。
還是被捉回去了。
半生從未想過自己會痛恨起白色的睡房來。現今所有白色的東西,都令她討厭、恐懼、憎恨。
難怪說鮑參翅肚天天吃,一樣會厭。
人生不能只要幸福,不要苦難;只要歡笑,不要眼淚;只要成功,不要失敗。
唯其有了苦,才知道甜之可愛。
穆澄太願意從頭再起,重新為人。
她不要被囚禁在這個了無色彩、了無生氣的白色籠牢裡。
她低聲呼喊:
「求你,讓我走,讓我回去!求你,放我!」
「澄,你已經回來了,請放心,你已經回來了!」
這是誰的聲音?
那麼的熟識而又陌生。
穆澄睜開眼睛,以為又在造夢。
怎麼見到母親呢?
「澄,你且看看,詩瑜也在你身邊!」
穆澄再度睜開眼睛,果然見著兩張帶看兩行熱淚,哭笑難分的臉孔,由蒙糊而至清晰。
她伸手去摸對方的臉,輕喊:
「媽?詩瑜?」
兩個女人一下子都忍不住伏在她的身上,痛哭失聲起來。
這些哭聲,喚醒了穆澄,她真的回來了,回到現實世界來了。
「這兒是什麼地方?」
「醫院,澄,你暈倒在郊區的公路旁,被開過那兒的一輛貨車看見了,載到醫院來。」
母親說。
「澄,不用怕!惡夢已成過去!那人已經落網!」
「誰?」穆澄一下子想不起來,隨即才記起:「是郭清嗎?你們把他怎麼樣?」
「警方把他帶走了。他們一發覺你是失蹤的那位女作家,立即在周圍展開調查,郭清因而被捕。」
「現在呢?他怎麼樣了?」
穆澄竟然由衷地關心起郭清來。
她不能解釋這種感情,只是她從沒有覺得郭清是一個壞人。
世界上的壞人,多著呢,並不是他!差太遠了。
「澄,不要再問他,他已經消失,他已經不存在。你要活過來,好好的活過來!」
母親握看她的手,把她的手送到唇邊。
穆澄點點頭,自語道:
「我已經回來了,好,重新為人,從頭開始!」
「澄,我先回去了,祖蔭剛來了。」方詩瑜說:「還有幾車子的話,來日方長,我們再談。」
「詩瑜,我跟你一起走,下午再來看她!」
母親與詩瑜一走開,穆澄的視線就接觸到陶祖蔭。
她當然還記得,這個男人正正是她的丈夫。
「祖蔭!」她跟他打招呼,一切如常,從來如是。
「你覺得怎麼樣?警生說,不會有大礙,身體會很快復原!」
穆澄點點頭。
夫婦二人在重劫之後,竟無衷曲可訴,兩人都緘默,一室靜謐。
他們顯然的比以前更陌生。
「警生有沒有告訴你什麼?」祖蔭問。
「沒有。我剛轉醒過來,然,精神還算好的。」
「你知道你已小產?」
「嗯!」穆澄微微驚呼。
她不知道,她根本連自己懷孕都不知道。
一切都太突然了,來不及接受這個事實。回憶整件意外的經過,穆澄一下子不曉得應作何反應。
多麼可憐,應該說,還未確知世界上曾有自己的骨肉,便來告訴她,孩子已經夭折。
穆澄的喜悅在心上才剎那乾涸,悲哀就急不及待地瀰漫全身。
她不知道丈夫對此有何感覺?
她甚至垂下了眼皮,不敢看祖蔭。
無可避免的,她心上歉疚,覺得對祖蔭不起。千幸萬苦的等到懷孕的一天,為了一宗如此荒謬可悲的意外,把他們的骨肉無情地置之死地。
她是無辜的,祖蔭亦然。
「是幾時的事?」祖蔭問。
穆澄並不明白這個問題。
她抬起眼來,望住丈夫:
「什麼?什麼幾時的事?」
「你懷孕是幾時的事?是被綁之前還是之後?請老老實實告訴我。」
陶祖蔭清清楚楚地問。
穆澄整個人在此刻完全甦醒。
她睜開了眼睛,望住陶祖蔭這個男人,完全說不出聲來。
「為什麼不答我?」陶祖蔭看見了妻子臉上那極度難堪的表情,仍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繼續追問。
「對你有分別嗎?」穆澄說。
「嘿!」陶祖蔭乾笑雨聲:「你問得算不算幼稚?」
穆澄並不幼稚。
她成熟得不再去向陶祖蔭提供答案。
她把臉別過一邊去,不屑再望這男人一眼。
對於一個被擄的女人,怕是不相不識的探訪者,猶有一句兩句好言慰問。
請原諒,某些特殊的情況下,再不能引用熟不拘禮為寬容的借口。
丈夫對妻子的關心原來等於零。
在他的心目中,最緊要知道的是什麼?是太太太太太令人失望了。
就在此一刻,穆澄非常悔恨。
悔恨為什麼不在某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走進郭清的睡房,赤條條地睡到他的床上去。
如果他玷辱了她,那悲哀仍不及跟自己有十載夫妻恩情的陶祖蔭一席話之萬份。
穆澄想,連向這位陶先生說:
「請明白,這是一宗身不由己的意外,請記得我是無辜的受害人!」
也屬於不必了。
陶祖蔭比起穆澄是太膚淺、太粗劣、太卑微了。
他竟還努力不懈地去落實這份與穆澄在情操品格上的距離,毫不有諱言地繼續說他的話:
「你的沉默是否意味默認了?外頭的謠言正盛。報章全部繪形繪聲。尤其影畫雜誌,把整宗案件描繪成粉紅色的香艷個案。
「還有,人們的指責有他們的道理,甚多文章批評你咎由自取。誰個作家如你般愛標榜自己的感情動向與私生活,活色生香地把自己推銷給讀者,還要創作一個跟讀者談戀愛的暢銷小說,實斧實鑿的引誘別人想入非非。你得為譁眾取寵而付出代價是應該的,我們陶家的人可是無辜。」
穆澄悄悄按了床頭那叫護上進房來的手掣。
「穆澄,我告訴你,這幾天來,我比任何時間都難受。這樣子下去我難保父母不會要我向你提出離婚的要求!」陶祖蔭猶在巴巴的說他的道理。
護士已經走進來,笑盈盈地問:
「醒過來了!怎麼一醒過來。就忙不迭地講話呢?那要虛耗太多精神!」
護士看了陶祖蔭一眼。
祖蔭連忙自辯:
「我是她的丈夫!」
護士諒解地笑了一笑。
然,穆澄回過頭來,鄭重地對護士說:
「姑娘,不是的,他不是我的丈夫。麻煩你請這位先生出去,我需要休息。」
什麼也不用說了吧!對於穆澄失蹤的那段日子,她的經歷如何,根本不用深究,人們的反應只有兩種,一種是同情,最光潔大方的處置是關心,但不再提起。另一種是幸災樂禍,最要不得的態度是肆意張揚,盡情誇大。
都隨人家去吧!他們有絕對自由。
包括陶祖蔭在內。
哀莫大於心死。
穆澄甚至對自己曾懷孕一事,刻意地忘記。她不認為自己與陶祖蔭之間應該有孩子。孩子為愛而誕生,可以。為滿足某些人的慾望而來此世界受苦,就很不必了!
穆澄出院之後,先搬到方詩瑜家去小住。
她這個決定,一為怕住在娘家,給母親和自己太大壓力,彼此為急於要穆澄的傷口痊癒,反而越發難以如願。二為方詩瑜告訴她,就在她家樓上有個單位出讓,彼此的條件一談即妥,只差一個月就可成交。那就沒有必要搬來搬去了。
這天,兩位老同學都早起,一起在廚房吃早餐。
「為什麼你家沒有訂報紙?」穆澄問。
「公司裡頭大把報刊,我省回這筆錢!」詩瑜答。
穆澄微微笑,並沒有再問下去。
反而是方詩瑜不好意思,自己招了供:
「穆澄,真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回事的,你成長了很多,可喜可賀!」
「是嗎?多謝誇獎!」
「早知如此,我不用取消報紙派送!我相信你已經很能經得起考驗。」
「連有襟枕之愛的人,都去講我的壞話,說我的不是,還有什麼比這更殘忍,更不可忍受的?坊間人說什麼,小兒科而已。」
詩瑜翹起大姆指贊。
「大大的出乎你意料之外,我並沒有斬腳趾避沙蟲,還是樂於在理髮店做頭髮時,看齊各式畫報週刊,對我的報導與批評,知之甚詳!」
「天下間眾多謠言之中,要算造一個女人的謠,最最下作!我們已經要拋頭露臉的在社會上撐,何以還要妄加迫害?」方詩瑜說:「我跟一位記者絕了交,不惜公報私仇,已囑咐我公司的公關部,凡是他走上來我們機構搜集情報,或是要訪問誰,一律拒絕!」
「因為他造我種種謠嗎?」
「對,人性何以涼薄如此?自己既非身歷其境,知道內幕和真相,何必在人家遭逢不幸之時,還要借題發揮,加增當時人的精神壓力?行行都有專業操守,斷不能為了資料出眾,而連最基本之惻隱之心也埋沒。譁眾取寵者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