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澄也是水妮的讀者,她的文字潑辣火爆到令人血脈沸騰,像幫助自己做了一次熱身運動。閱後,整個人出一身汗,舒服到了不得。
水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穆澄不知道,直是無緣識荊。
別說是穆澄,就算是行內人也沒幾個曉得水妮的模樣兒。
她似乎是隱居深山的一個人,等閒人不會見著她的面。
不過,她的名字一直震撼文化界,對她文章的評價,好評佔多數。可是江湖上對她個人的批評,就不敢恭維了。
人人都知道這位水妮,見錢開眼,所有副刊,都要預付她半年稿費。她才把稿件交到老編的手裡。出版社要在一簽約之後,立即付她若干萬本版權費,就自不在話下了。
總之,沒有本票拿在手裡,休想水妮給你寫一個字。
行內人對她的這種功利態度,總是搖頭歎息,認為這是庸俗的行動,只有穆澄不作此想!
既然行業內沒有定下來的規矩,足以保障從業員的薪酬利益,就只能自己動手,那又有何不可?
寫稿人豈只要維生,就算喜歡吃好、穿華衣、住巨宅,也是人之常情。若這也要算虛榮的話,也太可笑了。
穆澄簡直對那位叫水妮的大作家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曾經有過傻想,最好能找她來當自己的經理人,那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翌日,甘老總果然如期把新副刊版位的草圖傳真至穆澄家裡來,並附上字條,寫:
「穆澄:
請於下星期日之前,開始把稿傳真至報館來,副刊比其他版早發四天稿,換言之,你需要有四天的儲稿存於我們處。我最不喜歡作者脫稿。
甘白」
穆澄拿住這字條,輕輕地歎一口氣。
脫稿的確不是個好習慣。等於一般職員上班,三朝兩日就又是病假事假的,教同事和客戶找不著,頂不方便。讀者完全有權利每天攤閱報紙,就跟作家相見,閱文後或拍案叫絕,或噓聲四起,這倒無所謂,全都算是捧場之舉。若然消聲匿跡,是有點叫人失望的。
文壇前輩教訓後輩,要守江湖規矩,不可脫稿,理所當然。
只是,老闆一邊叫伙記準時上班,另一邊也應告訴對方一聲,月薪若干吧!
這不是市儈,這是伙記應得的尊重。
穆澄並沒有沿門托缽似的兜售文字。
穆澄甚至不缺這份稿去維持生計。
更不需要寫這張報紙,以抬高自己的聲價。
完完全全不明白為甚麼時至今日,尚有人把她的文章看成可以呼之則來的貨色。穆澄需要把今年的稅單翻出來引證,才得以使自信心重新確立。
單是本港的版權收益就已過百萬,還有零零砰碎的電影公司、電台電視版權費、台灣和大陸版的收益等等,若連每月稿費都計算在內,已達二百萬年薪之數。
除了那起在財經界任事的精英,在哪一個行業可以找到如此豐厚的收入?
政府高官之中,要算港督是頂爺了吧?實際袋袋平安的現金,未必及得上一個搖筆桿的。
時代已然進步,群眾對所有娛樂與教育,都心甘意願地付出肯定而合理的代價。
只是,有些人還沒有心理準備去接受這個事實。
反映他們的心態,通常有兩種。
其一是不願意正視事實。穆澄曾在一次電台訪問節日中,稍報導了有關她的個人收入,輕描淡寫的講了幾句話:
「六位數字的年薪,是可以賺得到的,希望年青人會注意寫作行業,加入我們的行列,為文化界放一份異彩!」
結果呢,行內人沒有一個注意及欣賞穆澄的用心良苦。同意和贊成穆澄催谷後輩的做法。人們只是以不屑的口吻,奔走相告:
「有沒有聽那姓穆的在電台的訪問?喲,不得了,寫幾年稿子,寫到有百萬過外的收入,就忙於賣廣告,那不知道是真是假!就是真的又如何?誰在本城不是那個年薪與收入?」
這最後的一句話,尤其啼笑皆非。
六年前的一個調查顯示,本城月入超過六萬元的人,佔不到百分之五。
把這三年薪金的瘋狂漲幅計算在內,仍只不過有百分之十的人可以攀得上年薪六十萬而已。
做生意者例外。
穆澄暗自搖頭歎息。反正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必有正反二面的回應。正面來自讀者
,反面來自行內人。
她曾以此問好友方詩瑜。對方滋油淡定地倒一杯茶,望望她才說:
「你行家有多少人?」
「大概幾百的樣子!」
「算夠一千好不好?是不是所有人都持偏見?」
「那倒不是。」穆澄一下子想起輔助自己管身的傅易與盧老總,已打從心裡笑出來。
「打個五折,差不多了。」
穆澄點點頭。
「你的讀者呢?有沒有上萬之數?」
「單以每本書的銷路計,已經過萬。」
「且通常一本書是輾轉相傳,很多人合份閱讀的,是不是?」
穆澄又連連點頭。
方詩瑜拍拍她的肩膊,說:
「愁惱些什麼呢?你的算術再差,也懂這條數吧!為大多數而活吧!少數必須服從多數!」
穆澄從此開朗了,雖還因性格使然,顯得小心翼翼,言談間盡量避免提及自己的收入,但,畢竟。她已把一些不肯接受她在寫作上成績事實的人,擱置一旁,不擬著自已的情緒起落。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行為反應,去否定有些專業作家已成為社會出色的一份子,就是把人家的文字看成不值錢,以及不能賣錢的貨色。
這老甘的表現,怕就是其中的表表者。
話說回來,那位大名鼎鼎的水妮,除了一家頂尖兒的報館及雜誌,長期有她的文章小說轉載之外,其餘都只在小型報刊上才會發現她的作品。
為什麼,因為傳媒一旦做出個名堂來,就認定他們的筆耕地盤可以算作家廣告費,還要掏腰包付稿畫?笑話了!象徵式酬賓還勉強可以的。
那水妮不賣賬,她厲行自定主義,只介意作品單行本的銷售量以及專欄稿費,其他一律不管。於是老甘之流,無奈其何!只能打穆澄這種溫吞水性格的人的主意。
其二呢。有些文化界的老前輩認定吃這行飯的人,一定不能跟銅鈿扯上絲毫關係,否則影響人格。
尤有甚者,舉凡寫得好文章的人,都似乎應該與群眾的口味絕緣。換言之,群眾一喜歡的作品。就必流於俗套。
要人人看得沉悶無比,懨懨欲睡,或者似懂非懂,甚至莫名其妙的作品,就被一些專欄棒起場來,認為是曠世奇才之力作。
穆澄想,若以此定義為準,是怕天下間最俗不可耐的書,要算是《紅樓夢》、《水滸傅》、《三國誌》等等了。問良心,穆澄並非如此斤斤計較那些稿費,她所寫的報紙稿酬再高,也難以跟版權收益相提並論。
反正有一定數量的作品要交給出版社,就來一個一石二鳥,一物二用,光賺報館稿酬,再交給出版社印行好了。
如此說,多寫一兩間酬勞不過爾爾的報紙,對她還是屬於一舉兩得的。
可是,穆澄希望獲得最起碼的尊重。
目前,她一直替一張銷路較低、名為香江晚報的報紙寫長篇小說,屈指一算,已有兩年,稿酬之低,教穆澄不敢張揚,以免貽笑大方。然,她非常準時的交稿,一直寫下去,且寫得非常用心。
無他,香江晚報的老總標叔是個文質彬彬的文化人。久不久就搖個電話給穆澄說:
「穆小姐,你的專欄幫助了我們報紙的威望,真要好好的酬謝你,只可惜,我們銷路不如理想,廣告收費有限,以致兩年下來仍不能提升你的稿費,真要請你見諒。」
如此謙虛有禮,且真心誠意地表達了謝意,穆澄心上實在安慰。
好說話人人愛聽,不是要什麼巴結,只是不希望自己努力一番之後,還似被人賞臉帶摯,否則,就不能在本行內立足似的,委實令人難受。
金錢上吃虧有數得計。
自尊的受損,深不可測。
穆澄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老甘的紙條扔掉算了。
翻心一想呢,穆澄就氣餒了。
就算老甘這種自以為是的老前輩在行業內佔少數,也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的。
情勢實在太顯而易見了。像盧老總、標叔等那起古道熱腸、公平正直的文化人為數不少,然,偏偏就是正派人不會搬是扯非,這是他們的長處。
短處呢,也有,就是相當怕事。有誰個惡人站到人前去造謠,他們心知肚明真相,仍不敢挺身而出,說句公道話。如此一來,外間人盡聽到壞話,事情往往一面倒,吃虧的依舊是被造謠的無辜人!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穆澄想著想著,也不大夠膽子冒這種可能有的風險。
想來自己不只膽小如鼠,而且也是不夠骨氣,一兩個回合就折了腰,委委曲曲的吞掉一口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