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俊美不曉得是否應該出言安慰,阮笑真的語調是有嗔怨,但可沒有實斧實鑿的說出難題來。
連俊美想想,還是改變話題比較好,忽念到對方在香港時是個有一點點名堂的職業婦女,若跟她講講過往的光輝歷史,怕是最能逗她高興的。
連俊美又想,為甚麼自己如此用心地結納對方呢?也不單單為了要留住一個高工吧,加拿大的環境容易產生人人平等的氣氛,既是一場相處,盡力遷就,有何不可呢?
「阿真姐,聽我朋友說,你以前在香港是個女強人?」
說時遲那時快,阮笑真那烏雲蓋月似的一張臉,忽然在聽到這句說話之後,宛似撥開雲霧見青天,眉眼都是笑意,道:「怎麼敢當這個稱號了?反正香港有個經理街頭的女人,真是說少不少,不都成了強人嗎?」
「你是管那一方面的事的?」
連俊美是隨便的一問,這可不得了,阮笑真一開腔,唏哩嘩喇的說上幾車子話,把她當年在位時,如何對手下指揮若定,如何對業務運籌帷幄,她的機構如何威煌,她的老間如何架勢,說得津津有味,口沫橫飛。
連俊美一直在旁唯唯諾諾,做足了面部及語調上的回應。
直胡扯到下午四時多,阮笑真就走了。
已經比她原先預定收工的時間退了整整一小時。
阮笑真走了以後,連俊美突然覺得累得不成話,乾脆甚麼也不管,跑到床上去躺一躺再算。
根本就不是個慣於應酬的人,且就算要連俊美充撐的場面,都不是剛才的那一種。當你面對著一個原本陌生,應該來幫你忙,減輕自己負累,而到頭來得到相反效果的一個人,那份莫名其妙的狼狽是很容易乘人不備而把你拖垮的。
疲累的卻又不只連俊美一人。
阮笑真返回她那高吉林區的家時,全身的骨頭都似發散開來,有種甩甩蕩蕩的感覺。
她一直睡到八點多,才被女兒李湘推醒了。
「媽,你還不醒過來呢,我們要吃晚飯!」
李湘大概十三、四歲的樣子,長一臉的暗瘡,神情委委屈屈的,都不像個小孩,倒有三分似舊時代裡頭的灶下婢。
阮笑真厭煩地望女兒一眼,翻一個身,道:「人家外國孩子一滿十二歲就到外頭找份兼職,或是上麥當奴當店員,或是做鐘點保姆,你呢,來到外國也不適應,依然大模斯樣當你的香港小姐!」
李湘抿一抿嘴,忍住了要掉下來的一泡眼淚,負氣地走出母親的房間,還隱約地聽到阮笑真在嘰咕:「等你爸下了班回來,給你弄吃的,或打開冰箱翻一翻,總有吃得下肚的東西。餓了只管叫嚷,無非一個懶字!」
李湘再不覺得肚餓了,她跑到廚房去,看著那冷冷的冰箱發呆。
屋子靜悄悄的,連她哥哥都不在家。李榮雖是個男孩,但年紀跟李湘接近,一直以來,兄妹倆都是相處得怪融洽的。
從前未移民,住美孚新村,李榮與李湘放了學,若遇上那一天奶奶看望他們的姑母即李通的妹子李英去了,兄妹倆就到街口的雲吞麵店吃水餃。他們不像其他孩子般鍾情於漢堡包或是家鄉雞。
有時,功課不算吃緊的話,李榮還會帶同季湘去看一場電影,又買包齋鴨腎,還走回家去,邊吃,邊討論劇情,其樂無窮。
可惜,好景不再。
李湘,現今是孤寂無告的。
李榮跟她雖是同一間學校,但他有他的一班同學。因為李榮沒有車子,也未足齡學車,他很依靠有車階級的同學照領。自己既是托庇於人,就很難把小妹子也關照在內。有多次,李湘訕訕地問:「哥哥,可否帶同我一起到外頭走走!」
李榮搖頭,事實上,李榮是自頑不暇。
香港地方小,一條地鐵綾真通港九,外頭世界是海闊天空任鳥飛,不知多自由自在,就算靠一雙腿,單在一個大型屋村走動,就已經節目豐富。
來到溫哥華,地利盡失,還欠東風。李家孩子口袋裡的零用都有限,更遑論有自己的座駕,沒有車子,上那兒去都不方便。
這最近跟李榮走在一起的幾個男孩子,其中四個是越南來的,身邊弄了一輛三手汽車,可以塞那麼五個大男孩在裡頭,風馳電掣地到處逛。有了這個方便,李榮才不致於天天對牢脾氣越來越不好的母親,悶死在那小屋子裡,更多不快!
李湘沒有李榮的助陣,益發寥落。她跟班上的孩子又不大合得來。主要是語言隔膜。
不是說李湘不懂英語。然,再靈光的英語,仍非母語。整日眼巴巴的看著同學們口若懸河,巴喇巴喇的說幾車子話,李湘都無法插一句半句嘴。又李湘根本對整個國家民族都陌生,孩子們有時以本地傳統的事件講一兩個笑話,各人都笑得彎了腰,獨獨是李湘丈八金剛摸不看頭腦,害得她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自覺是徹頭徹尾的一個小白癡,那種感兌實在是太壞了。
人倒起霉來是有頭有路的,班上也真有兩三個頑皮的外國小孩,專門的撩是斗非,對看那些好欺負的同學,就欺到人家的頭上去,最作興拿言語去戳對方,教人尷尬。就像這一天,那幾個小鬼頭就尋李湘這班上的中國女娃的晦氣。說:「喏,我們爸媽說,這陣子高吉林的地櫃都突然間漲高了,為甚麼呢?原來是你們香港人移居於此!真奇怪,你們不是都愛住溫哥華西邊的桑那斯區嗎?怎麼原來像煌蟲一樣無遠不至呢?」
另一個又道:「你姓李麼?跟在我們國家投資了很多很多錢的那個香港人,是親戚嗎?當然不是的,否則你不會上我們這間公立學校了,是不是?」
「中國人的姓,怎麼這樣貧乏,不是陳,就是李,一點特色都沒有?」
李湘只是不造聲,不回應,直磨到對方都克沒趣,掉頭走了為止。
然,回到家裡來,她就坐在後花園的草地上哭。
除了家居環境比較從前好之外,她不覺得來到加拿大,有甚麼是值得歡言的。
老實說,孩子的心是野性的,是屬於外頭世界的,再舒服的起居處,也只能在一個短時期起著刺激作用。一住久了,就算舒適寬敞如一座皇宮堡壘,都會變得懨懨一息,悶得發慌。
李湘這個年紀都曉得想,或許奶奶撿到這兒來,會更適合。老年人才可以有能耐對牢一倜環境而自覺暢憩寬決。
可是,奶奶不會來。
李湘知道母親不喜歡她來。
會經為了這個問題,李湘聽過阮笑真非常堅決地對李通表示意見:「幾難得才一家子住到遠處去,又要把她帶在身邊,怎麼得了?照說,你妹子李英也有照領老人家的責任呢,你不是唯一一個從她肚子裡鑽出來的。這些年來,李英也真夠輕鬆,每星期才把她接去吃一頓飯,聊半天!這樣子相處,一定是融洽的,怎麼像我,辛辛苦苦的下了班,吃她煮的一頓飯,就活像我刻薄了老人家似!」
李通訥訥地答:「你又何必嚕囌呢,媽都沒有打算到加拿大來,她寧可留在香港。只不過,我有點不放心,說到底李英有她的一頭家,又有家姑同住,無端端多出一位老人家來,或有很大的不便。」
「李英有跟你提過?」
「那倒沒有。她從來都不是個喜歡宣揚自己難題的人。」說著這話時,李通有一陣自豪。
那個表情卻恰恰無意地刺激著阮笑真,她尖刻地說:「李英怎麼同呢?她的命好,可以有個丈夫養得起,我們這等頂著大太陽,在眾目睽睽之下,幹活營生的職業女性,有苦還不能吐,是否殘忍得太過份了?」
李通聳聳肩,再不言語了。他從來都是個對妻子出奇地敬畏的男人。
年紀小小的李湘一直想不明白,奶奶在家裡頭非但不礙著母親甚麼,且還是個好幫手。一應家頭細務,都擱到她老人家健旺的肩膊上,打理得頭頭是道,豈只幾明窗淨,且早早晚晚,熱騰騰的一餐飯,永遠不缺,那有像如今的樣子,要賭母親的心倩,才有一餐沒一餐的吃著。
父親呢,要看他在酒樓輪甚麼班?有他在家時,會得動手給孩子們燒一頓像樣點的,沒有他在家,使得胡亂找麵包或即食麵之類裹肚。
從前李湘封則食麵沒有反感,有時還央她奶奶下一個給她放學後充當下午茶。
現今,一見就反胃,實在吃得太多之故。
這一擱,李湘就在廚房內呆了一點鐘的樣子,外頭的大門才有聲響。
「湘湘!」是李通的聲音:「看,爸爸給你帶了奶油龍蝦和揚州炒飯回來呢!」
李通一邊揚聲,一邊走進廚房,問:「只你一人嗎?哥哥出去了?媽媽呢?」
李湘還沒有答,就見母親懶洋洋地搔著那一頭亂髮,走進廚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