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就站在他懷裡,從她身上傳來陣陣清新淡雅的甜香,殷振陽心神一蕩,差點伸手擁住她。
「哼!」
她微慍的輕哼驚醒了他,她已整理好他的服裝,退了開去。
「師妹,多謝你了!」
殷振陽扶著床邊站了起來,忽而笑道:「我從來不知道躺久了其實很累的。我記得有一回你病得好厲害,怕不有半個月都在床上,後來才稍好些,便直吵著要出門透氣,師娘不肯,我卻偷偷背你出去吹風。」
鍾采蘋一怔。是啊,為了這件事,他被爹大大地責罰了一頓,罵他不知輕重,她刁蠻任性,太順著她是不可以的。
殷振陽凝視著鍾采蘋,目光卻像穿透她,彷彿看到從前:「如果我們繼續像那樣長大,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人都會長大都會改變,誰能知道他長大了會不會移情別戀?他做這種假設有什麼意義?
氣氛一僵,鍾采蘋轉身走出房去。
知道必須給鍾采蘋一點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殷振陽並未追上去,而是留在房裡伸伸手、伸伸腿,當然右臂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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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活動了一下,殷振陽才慢慢走出房門口。
只見鍾采蘋背對著房門,站在屋前的草地上。柔軟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微風吹起她的長髮,應該是明亮飛揚的場景,但她的背影偏偏透著股難言的孤寂和疏離。
殷振陽走上前,與她比肩而立,柔聲道:「師妹,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他並不預期會得到她的回應,卻沒料到她清清冷冷的聲音會響起,更料不到她會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你走吧!」
殷振陽不無愕色,側過頭看她:「師妹?」
鍾采蘋沒搭腔。她不願意承認殷振陽對她的影響力一日日增加,儘管不理他,但她卻不能關上耳朵,不去聽他述說他們共同的回憶。
他說得愈多,她就愈心軟。當他敘述著那些連她自己都想不起來的細節,她還如何能夠當他是個陌生人,拒他於千里之外?當他一次次叫著「師妹」,她如何能不想起在他昏迷時,聲聲句句的懊悔和歉疚?
「出去的路不難走,你可以下床,當然就可以走了!」
她真的很彆扭!殷振陽心裡大歎著。每當他不著痕跡地稍稍拉近彼此的距離,她總是更明顯地退縮到自己的世界裡。
「外頭有你的事業、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走吧!」
所以他走吧!不要再打擾她平靜的生活。她早已心如止水,她無意向任何人報復,但也不想接受任何補償。
「我尚未娶妻。」
妻子難道不是家人?師妹會把妻子特別提出來說,想必是她心裡特別在意;只是,她為什麼在意?
殷振陽心頭一凜。從他清醒之後,他心中所思所想只有師妹,竟全然不曾想起冰兒,這又意謂著什麼?
鍾采蘋靜默著,儘管臉上沒有表情,心中卻不免驚訝;他不是為了谷冰盈才要退婚、才要逼她自盡嗎?他們竟然尚未成親?!
彷彿看穿她心中的疑惑,殷振陽平視著前方道:
「你投崖之後,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你,想著小時候,想著去退婚那天,想著關於你的一切……師妹,我沒辦法一面想著你,一面去娶另一個女人。」
他上石家退婚那天,她的言行舉措無不令他讚賞卻又驚心動魄,而他心弦的震顫尚未平息,她的自盡又帶來更大的震撼。
她是故意的,他知道。她把自己的完美形象烙印在他心上,要他永遠記得她,要在他和冰兒之間製造一個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
而她也成功了!所以他疏遠了冰兒,所以他在她生日那天上絕情崖,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裡。
有他這句話,夠了!
「如果你對我感到抱歉,那麼我原諒你。」頓了頓,鍾采蘋繼續道:「你走吧!回去娶妻生子,再毋須以我為念。」
師妹真是讓人生氣!他想她念她大半年,原以為今生無緣再見,好不容易尋到她,怎麼可能拋下她自行離開?
「那你呢?」
「這裡是我家。」
她說得輕淡,卻讓他大起恐慌:「你要留在這兒?」
鍾采蘋不答他。她說得很明白了,不是嗎?
「是前輩要留你下來?」
「她離開了!」
「那你還要留下?你表姊和姨媽有多捨不得你,你知道嗎?姨媽為了你大病一場,你忍心這樣傷她們的心?」
「傷心只是一時,擔心卻要一輩子。」鍾采蘋微喟道。「讓她們以為我死了也未嘗不是好事。」
「師妹!」殷振陽單手扳過她的肩,直視她的眼,也讓她看見他眼裡的焦切。
「你怎能這麼自私冷血?」
鍾采蘋卻只是螓首微搖,掙開他的手道:「我說了,這裡是我家。」
「你家在桐柏山麓的小谷中!」
「我們一家三口都在這裡,這裡就是我家!」
鍾采蘋幾乎是喊出這句話,美眸中已淚光瑩然。
殷振陽現在才知道,他對她的傷害不只是一場退婚的羞辱,更將她對「家」的渴望全都粉碎了!
爹娘死後,她的家也沒有了;石家人待她再好,也無法彌補這個缺憾。曾經,他可以與她共組一個新的家庭,但一切卻被他自己搞砸了……
心頭的愧疚氾濫得無邊無際,殷振陽長手一撈,將鍾采蘋帶進懷裡,在她耳畔不住低喃著:「對不起……對不起……」
鍾采蘋沒有掙扎,只是僵立著好像一尊泥塑木雕的神像,點點珠淚已在她頰畔腮邊蜿蜒成河。
殷振陽不住在她鬢邊髮際磨蹭著、輕吻著,鍾采蘋的每滴眼淚都像重槌般敲在他的心尖上,讓他的心都揪起來了!
他多希望她仍是無憂無苦不知愁的天真娃娃,但,可能嗎?
第六章
如果不是她哭成了個淚人兒,能夠這樣擁著她享受早晨的片刻寧靜,倒也是人間一大樂事。
殷振陽不由得苦笑。也許現在的師妹太脆弱了,所以不會拒絕任何一個可以倚靠的臂膀。
「我記得,小谷裡有好多大樹,你小的時候,最喜歡爬到樹上去,好像樹上的陽光特別軟,風特別涼。」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頭上響著,織就出一片安全穩妥的氛圍,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竟讓人昏昏欲睡起來。
半夢半醒之間,她彷彿又回到兒時成長的地方。
「那時候你還好小,一不留神就會從樹上掉下來,我在樹下接住你好多次,但沒接到的時候更多。」
頑皮的她,也會自己往樹下跳,要樹下的人接住她。
「師兄,我要跳下去了唷!你要接住我唷!」
她還記得,她總是在他接住她時故意使力撞倒他,讓他沾染上滿身沙塵,然後她會得意地咯咯笑。
「師父管不住你,所以就挑了棵最大的大樹,在樹上幫你建了一座樹屋。夏天熱,你總是抱著枕頭被子,拉我一起在樹屋上睡午覺。」
他彷彿又看到層層樹葉篩落一片光影迷離,午後的微風中,精靈也似的小人兒睡容嬌憨,嘴邊還漾著一抹笑。
他還記得他曾幫她做過一個小木梳,好在她午睡醒來後,為她梳理她豐厚濃密的長髮。當他為她紮好辮子時,她總笑得燦爛如春花。
他曾經許諾過要守護她的笑容,卻違背了他的承諾。如今,他只希望能再找回她無憂無慮的笑。
「師娘在小谷裡種了好多花草,每到花季,就開得一片煙光爛漫。你剛會走路的時候,總是在花叢裡追蝴蝶追到跌倒,然後就賴皮地坐在地上不肯起來,要別人去捉蝴蝶給你玩。」
剛會走路,那是一、兩歲的事吧!她沒有印象,但她記得母親的花,她最喜歡一大早起床,陪娘去剪幾枝花插在花瓶裡,她也喜歡拿著小剪子,和娘一起幫花草修去歧生的枝葉。
「娘說,花要修剪才會長得好!」
她從小就愛曬太陽,他卻總是怕太陽曬壞了她,老叫她避到陰涼的地方去。每當他又端出管家的架勢管束她時,她就搖頭晃腦地拿娘的話當免死金牌,把他氣得蹦蹦跳。
但他也不是只會管束她的。他的手很巧,會用草做成蚱蜢、蜻蜓,蝴蝶、魚和花,娘用柳條幫她做了一個小籃子,裡頭裝滿了他做給她的小玩具,她把小籃子放在樹屋裡,沒事就拿出來把玩。
好像作夢一樣,回憶瞬間如潮水此起彼落。
她記得爹在門前的樹上幫她紮了一個鞦韆,有一回她半夜醒來,發現爹和娘兩個人擠在鞦韆上晃呀晃。
她也記得每當爹從外面回來,娘總會用絹帕細細擦去爹臉上的汗珠,笑得恬靜而溫婉。
她還記得每當她和師兄嘔氣的時候,爹娘解勸不動,總是互相數落對方把她寵壞了,然後兩手一攤,相視微笑。
然而,夢中場景忽變;她來到姨媽家中。那是一個炎夏的午後,娘和姨媽帶著她和表姊去戲水,爹則在房中午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