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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梨陌

  男人抬頭眺望遠方,嘴角猶自帶著一摸冷笑。「那群白癡在意的,只是樂家二公子這個頭銜,根本不是我的畫。「天分」這兩個子,就算寫給他們看,那群自命為文化人士的蠢蛋也不會認得。既然如此,我不如讓老師看我的作品就好,拿去讓那群沒腦袋的勢利眼品頭論足,只是污了我的心血而已。」

  原來,那個叛逆的男孩始終沒有消失,只是隱藏起來而已。複雜的感覺湧上心頭,有一點點的放心,又有一點點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悲傷。

  週末午後,河堤公園裡充滿了孩童的笑聲。不用上班的父母帶著小孩在空曠的草地上奔馳,偶爾還可以看見一兩個攤販,高聲叫賣冰淇淋和玩具。

  「……玄麟,你不問嗎?」終於鼓起勇氣,她輕聲提問。

  身邊的男人似乎僵了一下,沒有說話。

  連頭都不敢抬起,只能等待他的回答。

  過了好久,低沉的聲音才再次響起:「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那個時候,我只是氣瘋了,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私奔,要跟我奶奶交待的,不是那個不負責任的老頭,而是我老姐。也沒有真正考慮過,才十八歲的我,養尊處優慣了,有沒有一技之長,根本無法自理。離家出走,只是耽誤了自己的人生——耽誤你的人生。更何況,那個時候我們要是真的走了,毀掉的是兩個家……我家也就算了,你家人怎麼辦?放棄整個家庭,選擇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換作我,也不可能願意。」

  真的是因為這樣嗎?聽著他體貼的解釋,她卻無法就此說服自己。她的走,不只是單純的因為他、他們的家人,還有更自私的理由,那時一種沒來由的、無法控制的、直覺的恐懼——但是為什麼恐懼?對什麼恐懼?到現在,她還是無法說出一個明白。

  「我是白癡,沒有考慮你的感覺。」男人看著遠方的夕陽,靜靜的說:「說我沒有生氣,那是假的。我當然火得要命。」他苦笑。「為什麼你寧可去找我老姐商量、寧可選擇最後不告而別,也不肯跟我說清楚?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你一直在試著勸我,是我自己水泥腦袋,根本什麼話也聽不進去。自作自受。」

  所以,他是知道的。從一開始,都是穎秋姐的安排。出國,不只是一張機票而已,住宿、找學校唸書、生活的各種問題——沒有穎秋姐的幫忙,只是尋常百姓的陳家,根本沒有辦法獨立讓女兒在美國停留六年之久。

  但是,她不希望玄麟誤會。「不……不關穎秋姐的事,是我自己決定的。玄麟,你不要誤會,穎秋姐只是——只是不希望你和你父親的關係繼續惡化下去。」

  低頭看著認真解釋的她,他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無論如何,她是仲是我姐,沒什麼好誤會的。何況,我老姐的本事,做了她二十五年的弟弟,我比誰都清楚。若衣,你就不用替她說話了。」

  「玄麟。」

  「你問我為什麼不問。」搖搖頭,他閒閒的將話題拉回。「我想問,非常想,只要是關於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可是,經過這七年,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回來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熟悉的帥氣笑容,彷彿一切的陰靄都已是過眼雲煙——她咬住下唇,低頭不語。

  「阿——若衣,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拋下一句話,他迅速跑到遠方的小販處,似乎要買什麼東西。

  深吸口氣,努力整理心情。終於見到玄麟,還能夠和他這樣,像朋友似的輕鬆交談,是她這七年來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為什麼她還是覺得心底空空的,彷彿少了什麼?

  貪心。她咬咬嘴唇,無奈的看著被自己抓皺的裙子。這就是原因。

  「若衣。」

  抬起頭,背光的高大身影遮住落日,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她愣住,瞪著他手上拿著的白色氣球。

  愛情的記憶浮現腦海。抓住長裙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這是我第三次同樣的問題。」醇厚的聲音溫柔,宛如不可能實現的夢。「可以請你當我的女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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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在不得不佩服自己。他苦笑著,移動滑鼠,修正屏幕上呈現的色彩。說什麼其他的不重要?硬撐大方。

  ——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這麼多年,連人都回到台北,沒有隻字片語?在她的心裡,他算什麼?他到底算什麼?

  她想過他嗎?還愛著他嗎?七年,分隔兩地,是不是已經有其他的男人在他美麗的少女心裡留下足跡?他「想」知道、想知道得要命,卻礙於面子,一句也問不出來。

  該死。

  話說回來,七年……人事變遷,恍如夢覺黃梁,終於再見到連自己都以為已經永遠失去了的少女——就算不管什麼面子問題,也不可能去買這個險。

  他想起七年前的七月三日,臨出門前,早就等在客廳的姐姐用一貫平靜的語氣,告訴他若衣的決定。

  他當然不信,若衣絕不會離開他的。

  在約定的台北車站售票大廳,他等到七月四日凌晨。

  若衣不回來了。奉樂家大小姐之命來找他的表哥,再次斬釘截鐵的點明這個殘酷的事實。

  第二次,深愛的人棄他而去。

  他抓狂了,當場跟表哥幹起架來。樂離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將這完全陷入歇斯底里狀態的筱表弟丟上那台銀色的保時捷,帶回一度逃離的樂園。

  兩個半月以後,他進入台大,成了表哥的學弟。

  很長一段時間,他誰都不能原諒:父親、姐姐、若衣、仲麒、奶奶、表哥、老師——甚至是已經和父親分居的母親,只因為她曾試圖想要開導這個執迷不悟的兒子。

  是他們對不起他,使他們對不起他……

  大二那年生日,他二十歲。一個人躲在樂屋,幹掉了一整箱的台灣啤酒,旁邊放著的是仲麒從美國寄回來的信,還有三年前她第一次給他的那條圍巾。一個人,哭了個唏哩嘩啦——現在想起來,自己都覺得丟臉。

  哭累了,呆呆的望著從天窗上透下來的月光,照亮滿屋的水銀,然後,他放棄了。

  不管換再多的女朋友,也不可能取代他的少女。

  十五歲那年秋天,他失去了仲麒,另一個自己。就在同一個時間,他遇到若衣。像月光一樣溫柔的少女,慢慢填滿心裡的空洞。他的若衣,永遠在他的身邊的若衣。到最後,還是離他遠去。

  或許,就是這樣吧。他愛的人,注定不會留在他的身邊。

  ——是他的錯嗎?他的錯吧?所以,他們才同樣選擇了離開。

  無論如何,他不想再經理這樣的痛苦,或者應該說,他也沒有辦法再付出同樣的感情了。

  那一天開始,他沒有再踏進樂屋一步。

  退伍以後,他離開家,搬進現在住的地方,正好是仲麒回國的時候。

  又經過兩個月,他從老師那裡知道若衣要回國的消息,一股強烈的憤怒猛然沖上心頭——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恨她,那個棄他而去的少女。

  但是更強烈的,卻是興奮的感覺。若衣要回國了,他所愛的少女。

  窩囊透頂。

  接著,是一年後的現在。

  聽到她的聲音、再看到她的模樣,所以早以為已經死去的感情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勢在心底甦醒。他終於知道,自己還真的是沒用到某個程度。別說怨恨,他連稍微擺個不爽的姿態,都做不到。

  和先前差不多的直髮,同樣柔軟的聲音,較小的身材,似乎一點也沒有改變。

  但是他很清楚,儘管外表的改變不大,她也已經不再是他的少女。沉靜的態度、友善到近乎客套的話題,都不是七年前的若衣會有的。

  這些年,她過的好不好?

  他不問嗎?他想,可是他更怕。怕極了問出來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怕極了太過魯莽的問題,會毀掉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第二次機會。所以他努力裝出一幅溫柔可靠的樣子,假裝一切已經是過眼雲煙——

  說穿了,他只是普通的膽小鬼而已!

  看著屏幕上始終不太對勁的圖案配色,歎口氣,儲存檔案。抓起電話,按下熟悉的號碼。「喂,阿東,晚上又沒有空?還能幹嗎?出來吃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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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琪,你今天又沒有乖乖吃藥?」檢查完抽屜裡剩下的藥,她皺起眉頭,走進房間。

  開著吵死人的搖滾樂,全身上下只套了一件寬大白襯衫的女子迅速敲著鍵盤,和聊天室裡的網友交談。「忘了。」

  「忘了?」瞥一眼擺明在敷衍的女人,一邊收拾散落在床邊的報紙書籍。「那現在可以去吃嗎?」

  「等一下。」

  「安琪……」她看著切換視窗操到另一個站上開始發表文章的好友,咬咬下唇,安靜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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