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雨開始下了。她聽見雨滴像針尖般敲在窗玻璃上。她打個冷顫,把毯子攏緊了些。她祈禱趕快天亮。
粗糙的繩索令他肌膚灼痛,他可以感覺到溫暖的血液流經掌心。他忍痛繼續嘗試把繩結扯開。
他已好幾小時沒聽見樓上有動靜了。他只能假設已經三更半夜,綁架他的人睡了。他們為他所安排的命運,將與黎明一同到來。
一陣暈眩襲向他,他仰頭靠著牆壁,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再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他不能放棄,時間不多了。
他感到繩結鬆開了些,掙扎得更厲害。突然之間繩子鬆了,再一掙,兩手便自由了。伯倫花了點時間來按摩四肢,然後伸手輕觸腦後。他的頭髮被乾涸的血塊粘在一起,不過至少血已經止住了。
他俯身解開腳踝的結,隨即小心翼翼地把腳放到地上。他搖搖晃晁地起身時,不禁詛咒起令他無法視物的黑暗。感覺自己像是被強風吹得東倒西歪,他頭痛手也痛,兩腿更幾近麻木。他伸手扶住旁邊的牆以便站穩。
時間。他沒有多少時間了。
伯倫舉步維艱地在地窖中摸索前進,最後終於找到門了。他的手剛碰到門閂,便聽見人聲。
「你去備馬,我去把他弄上來。幾小時內我們就可以結束這該死的差使,回倫敦去。」
伯倫背貼牆壁。門縫下現出一絲微光,正好夠讓他看見煤箱旁的一把鏟子。門開時他正好及時將鏟子抓在手中。
「好了,姓費的,時候——」
那人走進門口的時候,伯倫揮鏟猛力一擊。鐵鏟擊中那人的腦袋,發出「砰」的一響,他頭朝下栽倒在地上。
伯倫低頭看看那人不動的身軀,喘息著側耳傾聽。他沒聽見腳步聲。這人的同夥想必已經牽著馬在外頭候著了。
「柯佛夫人,你不能出去。天才剛亮,外頭冷得很,而且看樣子好像要下雨了。」
巧琪瞥了萊兒一眼,穿好外套。「我才不怕冷和一點小雨。」
「萬一你生病了,爵爺回來可會找我算帳。」
巧琪只是搖搖頭,便逕自開間走了出去。
當然,萊兒是對的。天氣是很冷,而且也確實像是要下雨了。可是她無法在室內多待一刻,她擺脫不了大難臨頭的感覺。
昨天她不是才感覺很幸福嗎?
她俐落地給安靜的種馬上好馬鞍,便馳向霧氣氛氛的曠野。
天空是鉛灰色,烏雲低垂,肅颯的冷風穿過樹梢,搖下仍頑固地附著在樹枝上的枯葉。
伯倫慢慢伸頭往外窺伺。他看見一座大棚子裡似乎有動靜,但是無法確定。光線不夠。
他小心翼翼地踏出門檻,然後一溜煙地閃向屋旁的樹叢。只不過一會兒,他身上的衣服便被樹上滴落的雨水淋濕了。他又打了個冷顫,蹲下來等待。
當他看見從棚裡牽出三匹馬來的正是辛浦森,並不覺驚訝。其實伯倫多少也料到是他。海頓雇了這兩個人來把自己處理掉。但是為什麼呢?
辛浦森趕著三匹馬走向門口。「快點!外面冷得要死。」
伯倫屏息以待。
「你在搞什麼鬼?老查。」
辛浦森終於耐不住了,進屋查看為何無人回答。伯倫沒有浪費一秒鐘。他從藏身處奔出,衝向馬匹。他抬頭簡短地祈禱了一下,希望自己挑選的是三匹馬中腳程最快的。他抓住韁繩,躍上馬背。
茅草頂、白粉牆的小屋正如她夢中所見,位於一片崎嶇的山坡上,門前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小屋旁還有一座小馬棚。只不過前門已經沒了,屋頂也破了,馬棚早已散成一堆亂柴。
巧琪站在小屋門口,一陣強烈的熟悉感攫住了她的心,她的回憶就在這裡。該死的!它們明明在,可是她卻抓不住。
她斜倚著門框,閉上眼睛。「請讓我記起來,」她低語。「我好想記起來。」
可是無論她在那裡站多久,仍然找不到回憶。沒有用的。她找到了小屋,正如她也找到了那幢磚樓房,但是這兩者並未帶來她所冀求的答案。
「伯倫說得對,我該忘了這件事,」她大聲說道,轉身背對荒廢的小屋。「我們如今所擁有的已經足夠了。」
她蹬上馬鞍,掉頭踏上歸途。
巧琪一騎進庭院便認出了她父親的馬車。她忍住一聲呻吟,急忙下馬,取下馬鞍。
「客廳有一位紳士,」她從後門進去時,萊兒告訴她。「他說他是你父親。」
巧琪脫下濕外套。「我知道,我看見那輛馬車了。」她摘下濕透的帽子,連同外套一起交給萊兒,隨即便走出廚房。
她來到小客廳時,海頓從座位上起身。「老天爺!巧琪,我真不敢相信你會在這種壞天氣跑出去騎馬。」
「你好,父親。」她沒有費事做出任何親呢的舉動。她在一張皮椅上坐下,伸手把濕發撥到耳後。「你怎麼會到戴文郡來?」
「我到霍克林府邸看洛斯,正好碰到他接到孫子從美國寄來的信。我知道他派人來找伯倫了,所以決定來這裡陪你,這樣你就不會一個人待在這個破爛地方了。」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裡破爛,」她答道,站了起來。「失陪一下,我去吩咐萊兒替你另外準備一個房間。然後我想我要去換件乾衣服。」
「當然好,在還沒著涼之前趕快去換衣服。」
她不想要他在這裡。在這個世界上,她最不需要的同伴就是費海頓。然而她總不能把自己的父親趕走,尤其現在天快黑了。她猜想自己應該可以忍受和他相處一晚,明天伯倫大概就回來了。
請快點回來,親愛的,她離開客廳時想道,請快點。
第十八章
「你覺得還好吧,巧淇?這麼美味的食物你居然碰都不碰。」
她望著桌子對面的父親。「我很好,只是還不餓。」
「真可惜。」海頓又叉起一塊肉。「那女孩的菜燒得真好。你想她會不會願意到倫敦我家去做事?我們的廚子上了年紀,做的菜口味似乎也一成不變。」
「我完全不知道萊兒是否想去倫敦。」巧琪把餐巾放在原封未動的餐盤旁邊。「你明天早上可以親自問她。」
海頓抬起一道眉。「她現在不在嗎?」
「她是因為伯倫不在,所以才留下來陪我。既然你來了,她就回去照顧自己的家人。」巧淇胃部糾結。她但願萊兒不曾選擇回家過夜,可是當時又想不出什麼理由留她,她總不能說不願和自己的父親獨處。
「那麼她嫁人了?」
巧琪搖搖頭。「還沒有,她是回去照顧父親和小弟。」
「好,好。看來我這一趟到戴文郡,說不定還能解決一點小小的家庭問題。莎拉一定會很高興。她明早什麼時候來?早餐以前嗎?」
巧琪的頭開始悸痛起來。或許今天出去騎馬受涼了。「不,」她答道,揉著太陽穴。「我叫她中午再來。」
「中午?」海頓注視著她,臉上出現一種怪異的表情。
「父親,請原諒我失陪了。我真的覺得不太舒服,我知道你是專程來看我的,但是我恐怕非上床不可了。」她推開椅子,匆忙起身。
「當然好,親愛的。」
「桌上的東西放著就好,萊兒明天會收拾。」
「好,好,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她好像後面有人追似的逃出了餐廳,忙不迭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進房之後,她背靠著門。隨後不知怎麼驚慌起來,又回身鎖上房門。
她為何會有這種感覺?這只不過是一次善意的來訪。可是她父親何時對她友善起來了?他認為她是瘋子,認為她該被關進精神病院。相信他的父愛本性忽然發作合理嗎?
巧琪走過去坐在床上。壁爐雖然有火,房裡還是很冷。巧琪哆嗦著用手環住自己的身軀,再次祈禱伯倫會盡快歸來。
伯倫集中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沒有從馬背上摔下來。馬兒減慢速度步行,它和伯倫一樣需要休息。然而他不能停下,此刻巧琪很可能命在旦夕,他必須繼續前進。照這樣下去,等他抵達小屋一定天亮了。
他全身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痛,而且一整天沒有吃東西,更是餓火中燒。支持他繼續前進的純粹是意志;他必須趕在海頓之前,回到巧琪身邊。
黎明前巧淇醒了,屋中似乎一片死寂。她慢慢起來,注視著爐中的餘燼。
她的記憶突然回來了,或許正如醫師所說,就和當初失去時那樣突然。也或許她早就知道了,但是因為害怕自己是瘋了,所以遲遲不敢相信。而她之所以認為自己瘋了,則是因為大家都這麼告訴她。
不管她是早知道或是剛剛才想起來,如今她終於明白了真相。
海頓不是她父親。
她不是費伊蓮。
回憶如排山倒海的巨浪般向她襲來。沒有缺憾,也沒有疑問,她全部記起來了。
她父親是潘卡森,一名貧窮殷實的戴文郡牧羊人。他娶了出身良好但是沒有什麼錢的桑愷琳,愷琳在巧琪還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這片曠野自小便是巧琪的家。她從前過的是無拘無束的自在生活,與她養的寵物小紅狐和成天騎的小馬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