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別過頭,用手絹拭去眼角的淚水。「真的,羅斯利。你太過分了,要是伯爵夫人知道你在倫敦大肆宣揚這些事,一定很生氣。」
「你開什麼玩笑?你以為我是打哪兒聽來的?當然是在一間擠滿了人的客廳裡。」他望著伯倫。「你和巧琪什麼時候回霍克林?」
「大概不出這星期。」
「那麼到時我再去找你們,我明天就要回玫瑰莊了。」
巧琪從沙發上起身。「對不起,男士們。如果我再不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等茶點端上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回家了。」
她急急走出客廳,朝房屋後方的廚房走去。她推開門時,女僕芝純正好從另一頭要出來,茶、鬆餅、草莓和奶油潑了那女孩一身,黑白相間的瓷磚地上也一塌糊塗。
芝純嚇傻了眼。「哦,夫人。真抱歉,我是條笨手笨腳的母牛。廚娘一定會打我耳光的。」
「天啊!芝純。沒什麼大不了的,讓我幫你清理。」
巧琪在發抖的女孩身邊蹲下,開始撿拾大塊的瓷器碎片。
茉莉從廚房的另頭進來,也加入她們,彎腰撿起沒了柄的茶壺。這時看起來像是一小團破布的東西從她的口袋裡掉出來。
「那是什麼?茉莉。」巧琪將它撿起來時問道,注意到燒焦的布料。
「沒什麼,小姐。」茉莉伸手去拿,但巧琪不讓。
廚房裡似乎突然濃煙密佈,熱氣烤燙著她的臉,她的眼睛也溫潤起來。她聽見笑聲——令她寒入骨髓的高亢笑聲。這時她看見了洋娃娃,就躺在房間的地上。它著火了。
巧琪尖叫著跳起來,搖搖晃晃地退到牆邊,手中仍握著那一團焦布。
廚房門猛地打開,三個男人一湧而入,芝純仍跪在地上,手伸在半空中,呆瞪著她的女主人。茉莉也看著巧琪。臉色灰得像鬼。
伯倫是第一個走向她的。「巧琪?」
「這是她的洋娃娃。」她伸手給他看。她又瞪了那東西一會兒,然後將驚恐的雙眸轉向伯倫。「我看見它在燒,她把它扔下來。」
「是誰把它扔下來?」
她又想尖叫。「是伊蓮把它扔下來的,」她提高了聲音。「這是伊蓮的洋娃娃。她把它扔掉。它著火了,然後——然後——」房間開始繞著她旋轉。她把洋娃娃扔出去,兩手按著腦門,耳邊聽見淒厲的尖叫聲。
伯倫在她往前栽倒時抱住了她。「親愛的上帝!」他屏息低語。
海頓上前,低頭望著女兒,然後轉向茉莉。「別愣在這裡,你這該死的白癡!快去拿伊蓮的藥來。」
「爵爺,他……」
「你還敢多嘴,老太婆。」
伯倫恍惚地聽見岳父憤怒的命令,和保姆急速離去時的腳步聲。他一心只想著巧琪。她的恐懼仍滯留在週遭的空氣中,就像死神冰冷的手指。
羅斯利輕拍他的肩膀。「我們最好送她回房間,伯倫。」
他沒動。
「伯倫?」羅斯利蹲下,將手伸到巧琪背後,試著抱起她。
伯倫加重了力道。「我來。」他粗聲說道,瞪了羅斯利一眼,警告他不要插手。
藍伯爵點點頭,站起身。
「我早就告訴過你,不應該帶她離開霍克林的。」海頓故意看著羅斯利。「現在這件事情想瞞都瞞不住了。」
「如果你是擔心我,費爵爺,那大可不必。巧琪是我的朋友,我不會背叛她。」
伯倫將巧琪緊緊抱在胸前,站起身。他經過羅斯利身邊時,說道:「謝了。」
茉莉注視著床上的女孩。巧琪已陷入藥物所導致的昏睡狀態。數小時之內,她都不會醒來。茉莉和羅斯利費了不少唇舌,才勸服伯倫離開一會兒巧琪也不會有事的,他這才肯去吃晚餐。他從早餐以後就沒吃過東西。茉莉答應有必要時會去叫他。
房門輕輕打開,引起茉莉的注意。她看見踏進房間的是海頓,心裡老大不高興。
「她怎樣?」他問道,很快地往床上瞄了一眼。
「她很安靜,你明明知道會這樣。」
「這樣是為她好。」
「是嗎?爵爺。自從子爵來了以後,她過得很快樂。」
海頓板起臉,轉身面對保姆。「如果我們不小心的話,她會毀掉好些人的幸福。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茉莉。」
「你要我做什麼?」
「把她弄回霍克林,確定她一定要吃藥。我不希望今天這種事情再發生。」
茉莉坐直身體。「我不想這麼做,爵爺。」
他走近了些,他的臉脹紅了。「什麼!」
她心跳劇烈。「我說我不做。現在該有人幫助她了。我要幫她。」
海頓舉起手。
「你可以再打我,爵爺,不過不會有下一次。子爵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現在僱用我的人是法茲握公爵,不是你。」
「你會後悔的。」海頓轉身大步走出房間。
仗著一時之勇與他相抗之後,茉莉倦然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勇氣雖然很快就消失,但是把自己的態度向海頓表明,讓她覺得舒服不少。
她瞥瞥床上的女孩。「我會盡力幫助你回憶起過去,小姐。我會盡力。」
一幢位於遍佈著亂石小坡上的小屋,下方是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原。一叢叢的石南開著粉紅色的花,鍾形的花朵在風中款擺。
她騎著自己的小灰馬,視線越過曠野,望向茅草頂的白牆小屋。她的髮絲在肩際飄揚。式樣簡單的棕裙下,兩隻腳是光著的,陽光親吻著她的臉,她抬起頭,毫不介意光線會讓鼻樑上的雀斑顏色變深。
她用腳跟輕踢小馬肋間,讓它在青翠的草原上縱蹄奔馳。她聽見木頭斷裂的聲音。一定是爸爸。
她心中滿是喜悅,放聲笑了起來。
但當她接近時,小屋消失了。她突然獨自坐在一輛馬車裡,覺得很害怕。馬車停下來,門開了,一名老婦等著她。老婦全身都是黑色,她皺紋遍佈的臉十分慈祥,但是眼中儘是悲傷。那婦人身後是一幢有許多山形牆的屋子,紅磚牆上覆滿了長春籐。
她步下馬車,低頭看著腳上的鞋子,鞋子很小,夾痛了她的腳趾。等她抬起頭,老婦和房屋都不見了。
她在一個房間裡,可以聽見門外的笑聲。但卻不是歡樂的笑聲,反而空洞、無望且陰森。她朝笑聲前進,心跳加速。她的手指觸到了門鈕。她停下……
「巧琪?」
她猛地坐起,喉間梗著一聲尖叫,驚慌的眸子大睜,看見一個充滿巨大陰影的黑暗房間。壁燈裡閃著紅紅的餘燼,好似惡魔的小哨兵。
「巧琪!」
伯倫以迫人的口氣呼喚著她,將她的視線引過去。她倚向他,唇間逸出一聲寬慰的歎息。他的手臂擁著她,將她的頭壓向胸前。
他口氣轉柔。「只是個噩夢,巧琪。沒事的。」溫柔的手指撫著她的髮絲。
只是噩夢,她無聲地重複。只是噩夢,然而她心中明白不只是這樣。
「再睡吧!有話早上再說。」
她的四肢感覺有如鉛般沉重,腦袋裡好像塞滿了棉花。他將她放到枕頭上躺下時,她無力掙扎,可是她不想睡,她想把事情弄清楚。
伯倫吻她的前額。「睡吧,巧琪。我會在旁邊陪著你。」
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她的胸部隨著平穩規律的節奏起伏,最後,確信她已入睡,他才起身走到窗前。撥開窗峙。濃霧遮蔽了視線,連鄰居的房子都無法看見。一輛馬車從下方的道路經過,他聽見馬蹄敲擊在鋪石地上的聲音。
伯倫痛恨伴隨著自己的無力感。他該如何驅逐巧琪心中所見的幻象?他不想失去她,她對他而言太重要了。假若她自他身邊消逝,他如何能夠承受?
他閉上眼睛,發誓絕不能失去她。他會盡一切所能來奮鬥,不會讓她回到瘋狂的狀態。
才三十出頭,又高又瘦的韓大夫皺皺鼻子,把眼鏡推高。「我對魏大夫慕名已久,不過我對他的診斷有點不以為然。費爵爺,我的忠告是在尊夫人開始傷害自己或其他人以前,趕快把她送到療養院去。」
伯倫感覺自己頸上的肌肉緊繃起來。「你還沒有見過內人呢,大夫。」
「不錯,爵爺,是沒有。不過她的父親已向我描述過她的病情。我看過魏大夫的處方,他的治療方式——」
「據我所見,他的治療方式不外是鎮靜劑和禁閉。你不能指望她在這種條件下康復。」
「精神疾病是很難對外行人解釋清楚的,爵爺。」大夫答道,用的是對白癡說話時的容忍口氣。他轉向海頓,默默地用眼神求助。
「伯倫,」海頓開口了。「我向你保證,我們都希望盡量幫助……我的女兒。」
「是嗎?」
海頓脹紅了臉。他極力挺起胸膛。「你無權——」
「我當然有權。」伯倫一躍而起。「我意欲見到巧琪康復,但不可能是在聖母療養院之類的地方。」
韓大夫也站起來,他皺著瞼,語氣惱怒。「費爵爺,我幾乎可以向你保證,痊癒的可能微乎其微。這位年輕女士自小就不時發作,這種情形無藥可救,我們只能讓她發病的間隔期間盡量過得舒適。她不見得一定要住進聖母療養院,當然還有其他的選擇。」他朝椅子示意。「請讓我們坐下來冷靜地討論這件事。我向你保證,我來只是想提供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