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到一群人交談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看見好些人不約而同地把頭轉向大理石台階,像是海中的波浪,她還來不及去看,就又聽見了另一波竊竊私語。
「他們是誰?」
「她是什麼人?」
「他叫什麼名字?」
費伯倫臉上的戰彩,在她看來不足以掩飾身份。她感覺到自己渾身繃緊。這才是能引起她興趣的男人,一個永遠不會乏味的男人——不管床上床下都一樣。真可惜他已經被他懷裡那個病懨懨的東西綁住了。他原本可以成為媚蘭的如意夫婿。既然不成,她就要使他成為她的好情人。
「對不起,紳士們。」她說道,目光始終不離伯倫。「我要去迎接一些客人,羅傑,跟我來。」
伯倫感到巧琪哆嗦起來。他低頭看看她。面具完全不會遮掩她的美,反而增添了一些神秘的特質。要不了多久場內的男人就會爭先恐後地擠到她身邊以便有機會邀舞。
「要勇敢。」他低語道,用手肘夾夾她的手。
她抬起頭,天藍色的眼眸從鹿皮面具上的眼孔後望著他。「印地安公主不怕。」
伯倫笑了。「他們都巴不得能知道你是誰。」他的視線掃過臉孔上的人潮。
「可是有人認出你了,偉大的酋長。看看那走向這裡的紅髮女人。」
巧琪才剛說完,伯倫便看到了媚蘭。今晚的女主人已來到樓梯底下。她穿著一件薄紗般的白衣,胸前露出的部分多得驚人。希臘式長袍下露出腳趾,腳上穿著涼鞋。她赭色的頭髮梳得很高,其上有一頂華貴的鑽石頭冠,她以明白表示的讚賞眼神看著他。
「唉,我看是難逃此劫。」他說道,每一個字都代表著不甘。
巧琪的笑聲有如銀鈴,溫柔地牽動了他的心,他只希望今晚一切能夠如她所願。
「伯倫,真是神來之作啊!印地安酋長。」媚蘭佔有性地勾住他空著的手肘。「你看起來真像,人家還以為你是從考弟先生的大西部秀裡跑出來的呢!」她瞥了跟在伯倫夫妻後面的公爵一眼。「閣下,你真是帥極了。」
「你也令人驚艷,貝福夫人。」洛斯鞠躬為禮。
巧琪覺得胃部打結。媚蘭故意忽視她,然而她不確定自己該採取何種行動。她像條出水的魚,她怎會以為自己能周旋於上流人士之間?
一名男子來到媚蘭身邊。「酋長迷人的伴侶又是誰呢?」他做海盜打扮,戴了個眼罩,上唇有排小黑鬍子,笑時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伍羅傑,這是柯佛子爵和夫人,伊蓮。哦,我差點忘了。她喜歡人家叫她的小名,對不對?親愛的,叫什麼來著?我大概一輩子也別想記得住。」
「是巧琪。」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我希望她能給我這個土匪共舞的榮幸。」
巧琪認出黑面罩下羅斯利的笑容。他全身從頭到腳都是黑的。
「你不會介意吧?伯倫。」他問道,目光始終不離她的臉。
巧琪抬頭看看丈夫,不確定怎麼做。她突然想起,自己說不定連舞都不會跳。舞池中跳著華爾茲的人們是多麼美,每一個動作都令人屏息。她踩錯步子怎麼辦?跌倒怎麼辦?或許她該拒絕,跟伯倫在一起就好。或許……
伯倫將她的手交給羅斯利。「去吧!巧琪。好好玩,這就是我們來的理由。」
她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便被羅斯利帶開了。他右手搭在她背後,毫不費力地將她帶入人群之中。一會兒之後,她才瞭解到,跟隨他的步伐,並不構成困難。
「你是目光的焦點,巧琪。大家都想知道你是誰。」
「這是伯倫說的。」
「是真的。今晚這裡沒有比你更美的女人,戴不戴面具都一樣。」
「這種話會讓我頭暈,仁慈的爵爺。」
羅斯利的笑容消失。「這不是空話。有許多男人等著要告訴你你有多美,還有一些希望你會在高興之餘,跟他們溜到花園裡去散步。」
「可是我已經結婚了,我不能和別人出去。」巧琪答道。
「啊!真正的無邪,真是令人感覺一新。」他口氣親切,並不像其他人說這種話時,暗藏譏諷的意味。
這時舞曲停了。羅斯利還來不及將她領回伯倫身邊。伍羅傑又邀她跳下一曲,於是她又開始旋轉,旋起衣服上的鹿皮流蘇。
她腦海裡漸漸充滿了人名,幾乎要爆炸,她跳到腳都痛了。一杯杯不知打哪兒來的潘趣酒送過來供她止渴。就連休息的時候也不得閒,因為她身邊圍滿了人,不停地問問題,想多知道些有關柯佛子爵夫婦的問題。
有時她聽見竊語。「我聽說她……」「你知道嗎?她……」
當晚有幾次,巧琪在人群中搜尋著伯倫,希望他會來找她,希望他會來與她共舞,她總是發現有媚蘭在他左右。
當媚蘭整個人偎在伯倫身上時,他咬緊了牙關。引起他緊張的並非媚蘭,而是舞池裡擁著巧琪的那傢伙。他抱得太近,近得太離譜了。
「費爵爺,我不信你聽見我說的話。」媚蘭叫道。
「什麼?嗅,對不起。」他迫使自己的視線回到女主人身上。
她眨著杏眼。「我說這裡熱得要命,我問你是否介意陪我到陽台上透透風。」
「一點也不。」他說的是假話。他伸出手臂時,眼睛仍望著舞池。媚蘭把他拖走以前,他沒找到巧琪。
羅斯利眼看著自己的姊姊把伯倫往門外拖。他知道巧琪一定也看見了,他看見她臉色變白。
這其中的涵意毫無疑問。費巧琪深愛著她丈夫,而那傻瓜卻拋下她獨自面對那些卑鄙小人,自己跟著不知羞恥的媚蘭去了。羅斯利本以為伯倫不至笨到會落進自己姊姊的圈套。
「羅斯利,」巧琪的手指抓著他寬鬆的襯衫袖子。「能不能帶我到一個安靜的地方?」
他將她自片刻前才躲進的座位里拉起來,挽住她的手臂,對其他紳士橫睨了一眼,警告他們不要多事,隨即領她離開舞蹈廳。
兩人默默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走著,直到一個小凹室。羅斯利捻熄了燈,兩人一同坐在黑暗中。許久,他倆皆未開口。
「你知道,羅斯利……」巧琪的聲音近似耳語。「有時我想做一些最瘋狂的事,晚上我望著窗外,就會想穿著睡衣光腳在草地上奔跑,頭髮飄在背後,該是多麼舒服的一件事。」
她停下來。「你有沒有聽過野狗對著月亮吠叫,然後覺得自己好像也在叫?有時我會。很奇怪,是不是?」他執起她的手,提供自己能力所及的小小安慰。
「我討厭做針線,我的針線總是亂七八糟。茉莉說做針線應該能讓我心情輕鬆。不過我倒喜歡唱歌。你喜不喜歡唱歌?羅斯利。」
「喜歡啊,巧琪。我喜歡唱歌,不過大多數人都情願我別唱。」
「他害怕我是瘋了,有時我可以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來,我不光是記不得過去,他怕我會做出瘋狂的事。」
「巧琪——」
「不,是真的。他不願承認,即使對他自己也一樣。可是的確是真的。羅斯利,」她轉向他,聲音更輕了。「你覺得我瘋了嗎?」
他觸摸她的面頰,正如她觸動了他的心。「不,最親愛的巧琪。我覺得你一點也沒瘋。」他感到淚水沿著面頰流到自己手指上。
「謝謝你說了這些,羅斯利。即使不是真的。」
「是真的。」他低語,心中發誓要在舞會結束前讓她重展笑容。
伯倫沒跟媚蘭在陽台上待多久。他可沒心情把時間花在抗她勾引自己的企圖上。等他再也無法忍受她緊抓自己手臂不放的雙手之後,便送她進去,把她交給遇到的第一批人,然後自行告退。
他在成群的狂歡者之間穿梭時,陰暗的眼神嚇走了所有意圖搭訕的人。他瞥見舞池裡金色的髮辮一閃,但不是巧琪。他越是沒找到她,脾氣越壞。
他站在大理石台階上,視線又朝人群掃瞄了一、兩次,這時看見他們從舞池盡頭處的門口走進來。羅斯利已取下了面具,巧琪也是。她握著他的手臂,兩人在說話,臉孔互相轉向對方。他們停下腳步,伯倫看見羅斯利靠近她,好像在跟她說悄悄話。即使中間隔了個大廳,他仍然聽見她的笑聲。
伯倫感到腹底升起某種火熱且醜惡的東西。他拳頭握了又放,抗拒著某種擊打東西——或是打人的衝動。他走下台階,筆直地朝他倆走過去,渾然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看到他嚇人的臉色而紛紛退開。
巧琪先看到他。她的話只說到一半,快活的表情便消失了。
伯倫連看藍伯爵一眼都不曾。他怒視著巧琪,他現在沒有時間來分析自己的憤怒,更不會質疑自己對她不實際的佔有慾,何況今晚還是他讓她自行設法消磨的。他只知道無法再容忍她待在別人懷裡。他一語不發地拉著她的手,把她帶進舞池。兩人開始跳舞時,視線依然相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