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去四下打量。看來火災後並未做什麼清理工作,燒焦的傢俱像黑色的骼髏般散佈各處。
他經過看來像是起居室的地方,或許從前保姆就是在這裡念故事書給巧琪聽的。過去則可能是孩子上寄宿學校以前,上課的地方。
隔壁想必是保姆的臥室,他猜想道。房間很小,沒有什麼傢俱,只剩一個窄窄的床架。
最後一個房間,在火災之前應該是很寬敞,空氣也很流通的。有許多窗戶,現在全用木板釘死了,房間盡頭還有一座大壁爐。他看見角落有兩張小床的殘跡,一條燒焦的大梁從天花板垂下來,將房間一分為二。
「我們就是在這裡找到她的。」
伯倫聽見茉莉的聲音,猛然旋身。
「她就在那條屋樑下面。派崔在她被火燒到之前發現了她,感謝上帝!不過她已經奄奄一息了,她醒來後便失去了記憶,大夫說這叫做失憶症。可憐的小綿羊,好像她還不夠倒楣似的……」
伯倫再次看看那條大梁。她差點在他抵達英國之前就死了。他差點看不見她姣美的容顏,也無從望進她那雙神秘的藍眸深處。這是何等的損失;他感謝上帝饒了巧琪一命。
他朝房間深處走去,感覺週遭的恐怖氣息,瞭解她當時陷身火窟的感覺。他靠近大梁的時候,靴尖踢到東西。他彎腰拾起。如今是一塊燒焦布片的東西,或許曾經是一個洋娃娃。
「爵爺,」茉莉低聲說道。「這……這可不可以給我?」
他回頭看見茉莉伸著手走向自己,眼中噙滿淚水。他點點頭。
婦人接過洋娃娃,抱在胸前。 我的伊蓮,我可憐的伊蓮。」她喃喃說道。
「那對她有特殊的意義嗎?」
「從小就是。可是現在變成破布了。」
「或許我可以送給她一個跟原來差不多的。」
茉莉的眼淚決堤而出,流了滿臉。「沒有用的,爵爺。」她緩緩轉身走向門口。她手抓著門閂,背對他開口道:「記住我的話,爵爺。她不記得火災的事情,這樣最好。你把房間封起來,別讓她進來看到這些,否則有害無益。她已經受夠了折磨。」
「巧琪,來看,來看。」
樓梯又窄又陡,她一級一級地爬上去,但距離梯頂的房門似乎還是那麼遠,那
女孩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對她呼喚。
「巧琪,來看,來看。」
「我來了。」
呼吸好困難。空氣為什麼這麼濁?
突然之間,她置身於育兒室,耳邊儘是木頭燃燒的僻啪聲,濃煙則侵襲著她的
肺,刺痛了她的眼睛。
「你在哪裡?」她叫道。
笑聲。她聽見喧囂之上的笑聲。
轉身……跑……
死神就在隔壁的房間等她。可是她不能丟下她,那對她呼喚的女孩,在育兒室
失人時發笑的女孩。她不能留下她被火燒死,她必須找到她。
她周圍儘是烈焰,橙色的火舌舔著她的裙擺。是濃煙嗆住了她的肺?或只不過
是出於她自己的恐懼的想像?
這時她看見她了。
她在窗台上跳舞,不斷瘋狂地轉著圈,金髮飄揚。她的睡袍著火了。「巧琪,
來看,來看。」
她張嘴尖叫,這時天花板兜頭塌下來。
尖銳的哭叫聲像利刃般切斷了伯倫的睡眠。它留在心中,讓他感到撕裂、流血。
「巧琪!」
他跳下床,衝向妻子的房間。他發現茉莉緊抱著巧琪不放,後者正掙扎著用手去抓門。
「放開我!放開我!」
她白金色的髮絲瘋狂地在她肩頭飛舞,她眼中有一股奇異的光芒,視而不見地看著他。她用拳頭捶打茉利的肩膀。
「巧琪!」伯倫厲聲說道,將她的視線拉過來。
「她在上面!她身上著火了!讓我去找她,讓我去!」
伯倫緩緩朝兩個女人逼近。他強迫自己以冷靜的口氣回答:「沒有失火,巧琪。一切都很正常。」
她的臉色在燭光下白得嚇人。「你不懂。她在叫我,我聽見了。我看到她了。」她的聲音是沙嘎的低語。
「你看見誰了?巧琪。」他柔聲問道。
她的發現帶來無法掩飾的驚怖。她掙脫茉莉,用手背遮住嘴,眼睛來回看著伯倫和茉莉,最後又看伯倫。
「巧琪?」
「我看見……我看見伊蓮。伊蓮放了火。」
「親愛的天父,」巧琪驚恐的藍眸中滿是淚水。「救救我!」
伯倫覺得胸口彷彿被鐵圈箍住了一般。為了除去她眼中的恐懼、她記憶中的夢魔,給她一個正常的世界,他情願砍掉右手。
他本能地上前擁住她,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沒事了,巧琪。只不過是個噩夢而已。我們都會在夢裡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可是……可是你不明白。她……我……」她仰頭看他,指甲掐進他的上臂。「伯倫,我好害怕。我好像是兩個人,伊蓮和巧琪,我可以好清楚地看到她。她在笑……這不只是個夢而已。哦,我再也不要當伊蓮了。」她艱難地吞嚥一下,兩顆淚珠滑落臉頰。「請幫助我,伯倫。我不想再做瘋子了。」
他胸中充塞著強烈的保護欲。「那就一定不會。」他的大手兜住她巴。「我保證。」
他注視著恐懼逐漸自她的美眸中消褪,只剩下清醒時的疲憊。接著他又看見了另一種東西:一線信賴的光芒。她相信她。
可是他相信自己告訴她的話嗎?他也沒把握。
「伯倫?」
「怎樣?」
「你能不能帶我離開這裡?」,
此時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他也會想辦法弄來給她。「你想去哪裡,巧琪?」
「哪裡都可以,只要別留在這裡就好。」
一對黑馬拉著的馬車,在傾盆大雨中沿著鄉間道路前進。時間雖近中午,天色卻和晚上一樣黑。呼嘯的冷風暗示著會有一個早來的冬天。
巧棋緊捏著裙褶而坐。她咬著下唇,望著自己的膝頭,思量自己的新處境。她不記得自己曾離開過霍克林府邸,而現在距她要求伯倫帶她離開不過數小時,她便已朝向不知名的目的地進發。
伯倫只說他們要去視察公爵的另一處領地,她雖然滿心好奇,但卻沒有提出任何問題。他這麼做是為了她,為了幫助她逃離夢魔和瘋狂。萬一她讓他失望了怎麼辦?萬一夢魔緊隨不捨呢?萬一她無法逃離瘋狂?
「你不須皺眉,天色就已經很難看了,我的巧琪夫人。」
她偏過頭瞄他。他正注視著她,棕色的眼眸中有一絲打趣的神色。最後他笑了,他的表情鼓勵她也笑。
「啊,我相信我看到一絲陽光。」
她沒把握地笑笑。
「我說對了,的確有陽光。」
「或許是個差勁的模仿品吧,爵爺。」
「你對我的智力存疑嗎?夫人。」他抬起一道眉毛,故作驚訝。「難道你是經過偽裝的茉莉?」
巧琪抵擋不了他的幽默,這回她的微笑是發自真心的。她掩住嘴,抑制喉間升起的笑聲。她似乎仍能見到伯倫帶他離家時,茉莉臉上的陰霾。她只能猜想大概是伯倫向茉莉表示要帶她離開霍克林府邸時,茉莉曾詢問此舉是否明智吧!
不過現在這已無關緊要。她突然感到沖洗著全身的自由感。她撥開窗簾,望著窗外連綿的綠色鄉野。雨勢已變小,空氣雖冷卻清甜。
「伯倫……」她的手落在他手臂上。「停下馬車。」
他注視她時,她並未迎上他的目光。她知道他必定皺著眉頭,納悶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她也不知該如何說明自己的感覺,或解釋為何要馬車停下。她聽見他向車伕下令。馬車慢下來,最後停住。
伯倫還來不及提出任何問題,巧琪便已打開車門跳下去。泥水濺到她的鞋子和腳踝上,她不在意。她將臉仰向天空,讓冷冷的雨水輕拍她的肌膚。她舉起手臂,張開嘴,像個小女孩似地轉著圈圈。
她猛地停下,朝馬車望去。伯倫從車門處注視著她。
「這樣不是很美妙嗎?」她對他叫道。「來吧!」
她兜住裙子和外套,開始在原野上奔跑,身後留下串串笑聲。她不知伯倫是否跟了上來,她只知道自己要好好享受一下自由的美妙滋味。明天它可能就消失了,甚至可能在天黑以前就沒有了。她要趁還來得及的時候,感覺一下——真正好好感覺一下。
最後她喘不過氣來,被迫停止。她真恨自己軀體的軟弱!
她感覺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而轉過身去。伯倫畢竟還是跟來了,他臉上有擔憂的神色。
「現在愁眉苦臉的人是你了,爵爺。你小時候難道沒在雨中嬉戲過嗎?你不喜歡雨打在身上的感覺嗎?不這麼冷的時候更好,不過……」她朝他伸出手。「和我一起來吧。」
伯倫上前握住她的手,臉上仍無笑容。
「請別這麼嚴肅,我親愛的子爵。」巧琪不自覺地模仿起康媚蘭盛氣凌人的口氣。「我們一定得看到你的笑容,否則就再也無法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