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韶臉一紅,啐道:「死丫頭!」
兩個人笑笑鬧鬧,任由時間梭轉流逝,忽而醒覺時,天空已添了淡淡雲彩。
文莞在夜暮四合前溜進府,輕輕掩上後門,暗自慶幸萬無一失。
才一轉頭,赫然發現冷峻的殷品堯正等著她,難怪背後感覺一道冷光,真不愧是千年大寒冰!
她低頭,不敢直視。「呃,你回來了。」
「你也回來了,不是嗎?」他似笑非笑,邪味十足。
她目光往上飄,愈瞧愈邪門,心底打了冷顫。這笑大有文章,沒事他幹嘛賣笑?平靜無波的海面下總是暗潮洶湧。
「殷大哥,你該不是刻意等我吧?」
他不回答,只是笑得眼更瞇了。
不妙!她心跳得跟擂鼓似的,仿如做錯事的小孩一步一靠地經過他。
「我先回房了!」
「文莞,難道你』一點也不好奇我放下重要而龐雜的事務,跑到偏僻的後門為的是什麼?」
說對了,她一點都不想知道。「因為你想偷懶?」
「事出有因,在你不在我。」
心裡有數,終於要攤開淡了。她站定想了想:「為我出門這回事?」
若是一般大會要求她恪守俗世對婦女的規範,可是殷品堯行走江海,胸襟目是不同於一般人,將婦女局囿於家中的說法他一笑署之。
「不生事,不逾矩,你比品軒還令我放心,我有什麼理由阻止你?
她沒有門禁,他是這意思?她大費周章、小心謹慎地從後門進出,原來都是白忙一場。不只她錯看了他,品軒的出言恫嚇同樣緣於不瞭解殷品堯。
那好,以後可以光明正大,再不用戰戰兢兢。
她回過頭,喜孜孜地說:「你是說大門永遠為我而開?」
總算捨得轉身了。
他要她遷進來住,為的是她愉悅的笑容,但猜不透為何她總是吝惜施與?
「不過……」他倏然向前,托起她的下巴。
她為他無預警的舉動而吃驚,倒吸口氣,久久不敢喘。
他端詳她,從她眸中贊出了惶惑,黑白分明的大眼正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他淺笑:「太細白、太纖弱,文莞,你不懂得偽裝,只會啟人疑竇。這幾年間你能出入平安,我很訝異。」
她臊紅,頭一甩,順勢脫離包圍住她的男性氣息。
「好瞧不起人,起碼我瞞住品軒了。」
「那是他呆。」
他所言確是實情,她以男裝來往揚州,初時總引入側目,此後再不抬頭挺胸,只以謙卑的姿態與世人間存,能全身無損,也是因為懂得遮掩的緣故。
「我會注意的。」而且她一向如此。「沒事的話,我走了!」
文莞的迫不及待難隱藏,話一落下就轉身離去。殷品堯微皺眉,自己當真令人生厭?
「雲綢布坊的工別做了。」
他怎麼會知道?文莞二度偏轉頭,心中存疑。
「雲綢布坊有今天你也有一半功勞,你手巧,葉韶生意手腕高,合起來便是今日的雲綢布坊。近來布坊的招牌貨短缺,是因為你養傷的關係,沒錯吧?」
「你究竟想說什麼?」她不正面回答。
「我不會限制你的行動,但是請別再替葉韶製衣。」
既謂「請」,表示她有選擇空間。「我要繼續替。十姐作衣裳,這事相互蒙利,不需要停止。」
看來用錯方式,太委婉。他微瞇眼:「再說一次,不許裁衣裳。」
她心一凜,那肅寒的口吻,瞬間顛倒乾坤。「為什麼?我做自己喜歡的事,充實自己的生命,你怎能輕描淡寫、三言兩語說不許?又是哪種人生大道理說不許?」
這比禁足更痛苦,她的冷靜開始與焦躁混淆。
「你是殷家人,殷家不需要你為生活奔勞,我可以……」
「我不姓殷,不許管束我!」
她不是自願居於他羽翼下,為什麼現在連獨立高飛的權利都沒有?
「當我知道還有另一種生活方式時,我好高興終可不需依靠你的救濟。我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衣裳有人賞識,那種感覺就像飄在雲裡一樣。」
「你在這裡也會開心。」只要她不再排斥。
她忍不住對他的鬼話連篇咆哮:
「你剝奪了我的樂趣我怎麼會開心?你把我當廢人了,你知不知道!」
她的暴跳與他的冷靜,真是強烈對比。
「你做了件可笑的事。」
「可笑?」她冷哼一聲,「再可笑也比不上你的專橫。」
「你住在我宅邸,怎能幫翰匯莊的對手做事?」
她倒抽口氣,這才是真相!
氣度小如螻蟻、重視虛無的自尊!葉姐口中的英雄氣概、胸襟四海的人,根本不是他!
但殷品堯壓根兒沒有這個意思,僅僅希望文莞能打消念頭。他要她好,以他的方式。往後的日子他會照顧她,她不需為生活憂慮。
豈知文莞一點也不為生活憂慮,她唯一的煩惱正是他的背負。
她努力使自己心平氣和:
「我要搬出去。」
「行,我替你安排歸宿。」
「不用,我愛當老姑婆你管不著。」
「唯獨你,我管得著,這件事牽扯你爹,我當然能管。」
「我爹早不在世間,你要過問的人是我!」又要躁怒了。
他卻完全不受她影響。「別再談論這事,你知道沒有結果。」
她不懂,他怕什麼?防什麼?「殷品堯,雲綢布坊撼不動翰匯莊,你怕什麼?」
他不發一言握住她,溫柔地輕撫她手掌:「長繭了。」
她用力抽回。「又不是千金命,何須驚訝?」
不該這樣,他原本打算給她嬌貴的生活,而不是今日的勞身憂心。
「我豈會怕一個小小的雲綢布坊?」
「那不就得了,井水不犯河水,你放手,大家回歸平靜,好不好?」
「文莞,雲綢布坊的生死操在你手上,你怎麼說?」
她震撼得無法思考,他的話穿過她每條神經,他方才在威脅,是嗎?以整個雲綢布坊。
卑鄙無恥!他算哪門子傳奇人物?他比九流人物更下九流!比污腐爛泥更惡臭!
「揚州布疋全由翰匯莊壟斷,一聲令下,你以為葉韶拿得到貨源?布坊生意還能持續?上下八口人的生計能不斷炊?」
「你好惡毒!」她恨得咬牙切齒。
「多謝誇讚。商場如戰揚,毒辣才能致勝!」
原來他這麼討厭她!早該知道他從小便嫌惡她,長大能不百般折磨?
她錯在哪裡?不過生不逢時,幹嘛忍受這麼多氣!冤哪,哪兒得罪了他?
文莞氣得說不出話,眼底蓄滿水氣,視線漸漸模糊。打小沒在外人面前哭過,現在眼淚卻不爭氣地往節滑,她告訴自己不許哭,可是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不聽使喚。
他一怔,見她紅了鼻頭紅了眼,心中竟酸澀起來,粗聲道:」「不許哭。」
又罵人了,她哽咽:「你恨我,毫無道理的恨我,所以想盡方法整我,欺我一個弱女子無法對抗富賈的權勢。」
「胡說!」
她吸了吸鼻子。「是不是胡說你心知肚明、你拿走了我的倚靠,讓我漸漸枯死,這就是你的手段。被我猜中了,『死而後已』,你一了百了!」
他輕叱:「荒唐!」
她揩了下眼淚,又扁起嘴說:「天下還有比你更荒唐的人嗎?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行不得,留不住,寸步難移;」誰說她會跟品軒—樣,她比他還慘!
他們一個執拗,—個頑固,兩人碰在一起,能不磨擦才有鬼!雙方都選了自以為是的方式,找不到共通點。
天色暗沉,屋內各廳房的燈點亮起來,文莞頓覺孤寂。天下之大,竟無她歸屬之處。
殷品堯不忍,欲上前安撫。
「阿莞?天啊,你怎麼啦?」
品軒的聲音此時聽來倍感親切,文莞克制不了自己的傷心,也無法堅強地隻身對抗殷品堯,現下的她只想找個肩膀依靠……她撲進他懷裡痛哭失聲。
殷品堯一震,心中不是滋味。品軒摟著文莞的畫面令他刺眼,淡淡無名火升起。
「大哥?」
「不許噦嗦!哄完她即刻回房,這裡又不是喪家,哭哭啼啼成何樣子!」拂袖而去。
文莞如今更確定殷品堯的確恨她入骨,連女子的消極抗議都不耐煩。為什麼?她沒做錯事,怎會招來這種不人道的遭遇?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爹啊,你把我送進什麼樣的賊船了?
***
文莞回房後愈想愈傷心,趴在床上嚎啕大哭。隔天清晨卻紅了眼睛對著殷品堯的房門口大吼:
「殷品堯,我下定決心了,無論如何我都要搬出去!」
房內沒有動靜。
「姓殷的,你聽見了沒有?我要搬!要搬要搬!」
他還是沉默以對。
「殷品堯……」
房門霍然打開,高傲的他挺立門前,面無表情:「辦不到!」
紅腫的眼搭上不屈的神情,看來讓人好氣又好笑。
她瞪了他一眼,倔強地甩頭就走,沒有一點留戀。
來去倏忽,似頑童戲耍後旋風而去,乾脆、耐人尋味。他心底納悶,這樣就放棄了?不可能,她是鍥而不捨的人啊!微瞇的眼閃著精光,看她玩什麼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