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家實在闊氣,這廂房比她家還大!
「可憐的阿莞,破相了!」
笑瞇瞇的臉出現,勾走了她的注意力。
「你比我更可憐,早我十年便破相了。」
「那不一樣,我是男人,一點小傷算得了什麼?咦,你與我傷的是同一部位,顯見我們有緣,要不這樣好了,你真嫁不掉,我們兩個就湊和湊和!」他的笑容誠懇親切。
文莞笑罵:「胡說八道!」
「真的!雖屬玩鬧,可是有六分誠意。」
殷家真是奇怪,出了一個嚴寒冰塊似的殷品堯,加上溫和親切如煦陽的殷洎胡,再來這個嘻皮笑臉、沒半點邪心的殷品軒。同一宅子出身,同一環境成長,卻是三個全不同脾性。
「瞎說!你真是吃飽撐著。」
「不然要我做什麼?我又給禁足你知不知道?」
「又?」她要笑了,頭一回禁足都未聽他提起,這「又」字從何說起。
「笑什麼,全都是你害的。」文莞笑起來真漂亮,像白色秀麗的香桂花。
關她什麼事?「自己頑皮怎能怪我?」
「不怪你,怪程奶奶。那天我把木箱子拿回來後,果然不出所料,大哥罵得我灰頭土臉。」他瞇起眼極盡嫌惡口吻:「他逮住機會又關了我一次,你不知道我大哥他有多陰險……」
「哦,陰險到什麼程度?」
平板冰涼的音調從後面傳來,殷品軒背脊一涼。「大哥!」
殷品堯臉色陰沉,他之所以不得不把文莞強行帶回,是因為他看過夷為平地的程家屋宅,直覺告訴他不尋常。他能把殷家船『隊發展得有模有樣,靠的正是他的直覺。
回來那日文莞一路上一句話也不吭,四個人坐在寬敞舒適的馬車上,她就有本事對他視而不見。
程化老夫婦說話時她會微笑不語、點頭認同,輪到他開口,火災主被撞傷的苦痛便適時而快速發作,順勢閉眼皺眉,迴避他的問候。
她對十年前接受了他的恩、卻傷了品軒的事非常介意,多年前便決定自立,而且逐步一一實現;不料乾坤扭轉,如今又被囚囿在翰匯莊的恩裡,可想而知,她現在心裡頭非常不痛快。
罷了,誰讓他十年前便錯了。怎知生性嚴酷的他不小心在她幼小心靈留下陰影,為了將誤會冰釋,主動示好是必然的。
正巧,她說不要人伺候,但傷者病患沒有人在旁端藥怎麼行?她不要別人,那好,就他了,趁這機會親自出馬。
他去廚房端了藥,也知道那些家僕自瞪口呆的眼神說了什麼。
「不就端碗藥,犯得著大驚小怪?」
他凌厲眸光狠狠一掃,大家又低頭默默做事了。
端著藥前往文莞所居的廂房,他的心裡脹滿了無以名狀的期待,至於期待什麼,自己不很清楚,直到他看到了文莞與品軒的談笑……
她笑了?對著品軒……她開心地笑了!
他的熱情頓時被潑了冷水,臉色很難看。此情此景他忘了方纔的決心,又回復往昔的冷酷。
「品軒,你是故意還是健忘?」
為了再次懲罰他的輕浮,也為了定他的性,殷品堯丟了一堆習字帖,讓他修身養性寫書法去。
「不敢!」真像羊遇見惡狼,豪情壯志全歪了。「阿莞,有空再來找你,反正來日方長。」
落荒而逃。真的,文莞此時的觀感只有這四個字可形容!
」喝藥吧。」
見他端藥前來,文莞頓覺訝異,殷家奴僕何其多,要他大少爺出馬?她抿唇,接過碗,不甚起勁地說:「一會兒再喝。」
「在我眼下,逃避躲不過,拖延亦未能倖免。文莞,我不會走開,除非你把藥喝了。先提醒你,冷藥更難入口。」
其實她最想迴避的人是他,偏偏進了翰匯莊,想擦身而過都難。她神情淡然:「我這不起跟的人,何德何能勞您大駕?」
「不要隨侍丫頭,文莞,你這可是逼我。」
出言似冬雪夜風刮來般的刺疼,令她精神一凜。
逼?這樣言語擠兌,她怎麼受得了廣有手有腳,我可以自己動手,唯一求過你別理會我,你聽了嗎?逼,我什麼身份地位?逼得了我的恩人、翰匯莊的殷大少?」
「瞧,這不是精神多了。」
她一怔,他居然只是戲弄!將激浮的心收起,凝眸而視。
定定看著她,審度的眼表露無遺,知道她不平。而他氣態雍容,仿似佔上風的對奕者。
她久久才開口:「本來我以為夠明白,可是現在我感受更深刻,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品軒怕你?」
他淡淡地勾起唇線。「因為我夠堅毅。」
「那表示你強硬。」
「執著自己的決定有什麼不對?」
執著跟偏執有時是兩兄弟。「你應該知道執著加諸在別人身上就是霸道了。」
「說的是對你還是品軒?」
「都有。」
「我可以毫無責任使命,任一家子自生自滅?」
要扛這一大家族可不容易,沒有過人的剛強難以成事。
「收回前言,我與品軒不同。品軒姓殷,我不是,你可以教養殷家子弟,我可以婉謝你的幫助。」
「找個人嫁了,我從此撒手不管。」
「拘泥不化!」
「那不,咱們慢慢熬。」
「莫名其妙!」
「祖孫三人的家給火燒得只剩灰燼,更莫名其妙。你們跟誰結怨了?」
「我們很單純,那只是意外。」
「會有那麼徹底的意外?」
「有你這種徹底的專制,就不許有我們這種徹底的意外?」
事後他曾去探察,現場留有諸多疑點,但文莞在氣頭上問不出所以然,他不再與她爭辯,端藥至她面前。「喝藥。」
她輕攏秀眉,將黑烏烏的藥汁送人口。
「文莞,對我生氣,傷的可是你不是我。」
她皺了眉頭,口中殘留的余苦難於啟齒。
「為什麼要爭那口氣?他人的看法我一向不在意,那包括你。我只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文莞順了口氣說道:「我不好強,也不想與人一爭長短,我只想平順安穩過日子。背負你的恩,讓我活得不夠理直氣壯。」
又回到原點了。「找個人嫁,你就能擺脫我。」
「或許我太自私,我只想奉養我親近的爺爺奶奶,嫁了人,身份不一樣,不能再跟著自己的意念走。或許我的個性適合鄉居僻靜的生活,只要能溫飽,已是心滿意足丁。」
「燙手山芋。」
「我?」她不解,無慾無求,怎麼成了棘手人物?
像看透了她的疑惑。「什麼都不要才難纏。為什麼退了我的月銀?」
「當我跟你借的,天公地道。」
跟他討價還價!他的眼神突然冷了下來。
「當初是我跟你爹的承諾,你憑什麼要求?何況你的要求牴觸了我的原則。」
她火了,順著他的原則,必須犧牲她的,算哪門子道理!
「就為了虛無的原則,可以不顧我的感受?活生生的我站在你面前,談話的是我,手心向上接受你施與的也是我,為什麼偏拿我往生的爹壓蓋我的本意?」
「那不叫虛無,那是我內心所拿捏作人處事的準則。我悖離公理正義了嗎?沒有。當你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在心裡便已決定要讓你衣食無缺的成長,這是我對你爹的承諾。你想擺脫我,可以,你嫁人,程化夫婦我來照顧。」
簡直快聽不下去了,她氣不打一處來:「你頑固!不知變通!不可理喻!」
知道自己佔了上風,他悠哉地說:「我給你派個丫鬟。」
她偏頭斜眼對上他。「殷品堯,你這是逼我,!我已經夠無奈了,落在一個我不想居留的地方,現在又要找一個人費事服侍我,那可折煞我啦!我人微命薄,沒那福分。」
她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便脫口而出:
「任重道遠,死而後已;難道你想逼死我,好一勞永逸?」
古聖賢是說自己死了才能卸下重任,如果他違背常義,換她這個重擔死了,他才一了百了,那她死得可冤枉了!難怪他硬要留她在翰匯莊,思想行蹤好掌握,一步步逼迫她,能揉成他要的形狀最好,如果自己一味對抗,再三想不開,氣絕的就是她自己了!
殷品堯真是啼笑皆非,她這什麼腦袋!「你累了。」
她撐開大眼。「沒有比現在更清醒了!」
「不,我確定你累了。」由她語無倫次的狀態,他下了結論。
「自以為是。」
「不暈不痛,身子沒發燙?」
「一切正常。」問這幹嘛!
「那麼……是你腦子有問題?」
「你才食古不化!」
今天這次短暫交談,她不知罵了多少次,而他總是八風吹不動,是素養好還是城府深?他平淡的口氣總會激怒她,是故意還是天性惡劣?為什麼她的好脾氣不見了,而他卻是閒適優雅?
「年紀到了不嫁人,現在又胡言亂語、妄想被害,表示你與常人不同。」
「防人之心不可無。」
他淡淡地說:「隨你。」拿回空碗,走時不忘拿話刺她:「你得好好保重,萬一有什麼不測,可大大便宜了我。你那些話我一點也不反對,因為我肩上的擔子,確實要等你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