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長安城 寒霜降,朔風起,夜深,街靜。
一幢巨宅深木色的大門「咿呀」一聲打開。開門老者因忽起的寒風迎面,抖擻了下身子。年莫十六、七歲的少女,身穿白色滾翠綠銀邊窄袖長衫裙,外罩一件短 羊毛袍,從他身後走上前,說道: 「姜伯,別勞煩,我自個兒走回去。」女孩琅琅清脆的嗓音,在寂寂的夜裡, 份外清晰。
「不成,這麼晚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在路上走,太危險了!」
女孩輕笑。「您是說碰到我的路人危險嗎?放心啦,我會把臉遮著,嚇不到人的。」她邊說著,邊淘氣地支手掩著臉,彎身作勢,一副打算「掩面疾行」的怪模樣。
「你這丫頭,忙了一個晚上,居然還有力氣嘻嘻哈哈!」
「就說我上輩子一定是頭牛,您看我——」女孩站直身子,抬起左手臂,右手往上頭拍了拍。「渾身的牛氣力!」
姜伯被女孩逗得噗哧一笑。「牛?我看是小麻雀投胎才有道理。」
真是一語雙關,暗指她總是笑語不斷的個性和嬌小玲瓏的體態。
「對了,」姜伯從暗袖裡拿出一隻小麻袋,遞給她。「這個月的工資。」
「謝謝姜伯。」女孩掂了掂麻袋,怎麼感覺好像重了些?她面露不解。
「多的銀兩是老爺賞的,這個月府裡宴席多,都讓你忙到這麼晚。我聽阿敏說,你一天只睡個把時辰,小心弄壞身體。記得去買買補品、養養身子,瞧你又瘦了。」
說到最後,他不禁心疼起來。
「姜伯,您好像我爹喔——」她調侃道,意指他的嗦程度不亞於為人父母。
「哼,我要是你爹,絕不會輸光家產、欠了一屁股債,沒用到要女兒想辦法替他還!」想到這兒他是又氣又再度心疼。
「人家都說父債子償——」女孩臉色平靜,瑩亮的瞳仁倏然間黯淡下來,卻在尚未讓人察覺到她的心思之前,忽而,又閃著光。
她揚起純真笑顏說道:「我夠幸運了。離家之後遇到阿敏,她讓我有個安身的地方,又介紹我晚上到姜老爺府上兼差打雜,然後又遇到姜伯您這麼照顧我,周圍有這麼多好人,我很幸運。」最後一句,她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雪兒——」姜伯雖與唐雪兒相處不到三個月,但以他的人生歷練,總覺得這小女娃兒刻意將一些心事藏於天真爛漫的外表下。
為什麼不說呢?姜伯早就當她是自己的女兒了,他想多瞭解她一些。然才一開口,就被打斷了話。「哎呀,阿敏還在等我回去,我得趕快走了。姜伯您別送我了,您也累了一天,快去歇著吧,別光只叫我照顧身體,您自個兒也得多注意。咱們明晚見!」
說罷,她拔腿就跑,清秀的小臉蛋兒露出一抹慧黠的神情。她明白姜伯的心意。
可有些事,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道盡的。
跑過幾個巷陌,雪兒才停了下來。一張小嘴微張猛喘氣,氣一吐出,立即成了一團白霧,白白的臉龐因奔跑而泛起紅暈。
子時報更聲由遠而近。
雪兒聽著敲鑼板聲,半垂眸,濃長的睫毛掩住下眼臉。「初八,今天是十月初八……」她自言自語著。
「好快,離家都已經三個多月了,不知道她們錢籌得怎樣?」她們四個姐妹這次各自離家,就是為了籌錢為她們的爹償還巨額的賭債。
「父債子償……」雪兒陷於自己的思緒之中。「我也想幫爹還債啊,可是他真的從此之後就不賭了嗎?爹要是真有悔改的意思,就應該出個主意,而不是把這個爛攤子丟給我們。還賭債的方法很多,可以一血一汗慢慢掙、慢慢還,難道爹都沒想過嗎?」
這個想法她卻從沒說出口,因為沒機會說。連離家籌錢的主意都是大家決定好才告訴她,有誰在乎過她呢?
頰上的冰涼感將她喚回現實。下雪了,是瑞雪。雪絮綿綿,落在她白皙的頰上,似一落便溶入肌膚裡。方纔的憂慮因這一場雪暫時散得無形無蹤。
她抬頭望著暗寂夜空,嫣然一笑。「老天爺,這是您送我的禮物嗎?知道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娘過世得早,除了奶娘,沒人記得這個日子。」她伸出手,看著雪花兒如精靈般,輕佻佻地落在手心。
「奶娘曾經告訴我,我出生那晚正好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所以才叫做雪兒……和雪花兒同名呢!」她嬌憨說道,回憶起從前許多事……家中姐妹雖多,卻少與她玩在一起,只有奶娘和她作伴……
「天冷了,奶娘的膝蓋骨不知道會不會又犯疼?」想著想著,鼻頭有點泛酸。
她揉揉鼻,笑歎一口氣,旋即回復成平日那個開朗的雪兒。
「還債就還債嘛,日子不開心也是過,開心也是過,當然選開心來過!」
身子開始察覺到寒意,她拉緊羊毛袍,心想:「得趕快回去,要是雪下大了,不小心染上風寒,不能工作就糟了!」她可是得努力掙錢還債呢!
雪兒加快腳步,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咧嘴而笑,喃喃自語道:「老天爺,不是我貪心喲!而是您要是知道雪兒的處境,就不該下雪,應該下一塊大金塊給我,好讓我早點回家和爹爹姐姐妹妹奶娘團聚。」
才說完,她嬌憨的笑了笑。「嘻嘻,我又在自言自語。從小沒人理我,就愛一個人自說自話。老天爺怎麼可能會丟個大金塊給我呢?」
「啊——」雪兒突然驚叫一聲,整個人匍倒在地。她不知被什麼東西從背後猛然撞上——
「哎喲喂,好痛!」她嚷」聲,想起身,背後卻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壓住,動彈不得。
「不會吧——老天爺真送我一塊大金塊?」她轉過頭,定睛一瞧——
天啊,不是大金塊,而是個大肉塊!
是一個男人,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
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
「哈哈哈……」如鈴般的嬌笑聲迴盪在斗室之中。她,阿敏,長安城第一教坊——蘭陵院舞伎。
「你做什麼笑成這樣?」坐在床沿的雪兒嘟嘴慎道。
笑聲稍歇,倚著杉木圓桌,坐姿撩人的阿敏指了指躺在床榻上動也不動的男人,說:「我笑你——當真以為這男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哈哈哈……」
「喂,我只是說我求老天爺送我一塊大金塊的時候,他就冒出來了呀!什麼從天上掉下來?你別亂改我的話。」
阿敏斂起笑容,說:「好啦,說笑嘛。我知道他是被人追殺——」她頓露世故神色,站起身走向床榻,看著雪兒擰好毛巾,輕柔地為男子拭汗的模樣,沉吟了會兒,道:「天一亮,我差幾個小廝把他弄走。」
「做什麼?」雪兒停下手上的動作,抬起頭一臉不解。
「這男的來路不明,三更半夜被人追殺,鐵定不是什麼好料,不把他弄走,難不成等他的仇家找上門來?咱們別去惹這種麻煩!」
「不好吧?大夫說不能再搬動他,要是再牽動到傷口,說不定會傷到筋脈,到時候可就難治了。」
當時雪兒好不容易掙開他,才發現他胸前一片血漬。於是一路「拖」著這個半死不活的男人,到她白天打雜的藥館那兒就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種事多為仇殺,能不沾邊最好。大夫處理好傷口,便差人送雪兒和男子回到住處。
阿敏聞言,白了她一眼,嬌喔道:「我的唐三小姐,你真是人好到不怕死耶!」
「不會有事的啦,要是真有人追殺他,當我拖著他到藥館的時候,不就早該追來了?可是並沒有,不是嗎?」
阿敏哼一聲。「自己都已經是泥菩薩過江了,竟然還有本事去顧別人?」她是刀子口豆腐心。
雪兒聳了下肩,不以為意地憨然一笑,將手上的手巾放入床邊水盆中,邊動作邊說:「阿敏,再幫我找個差事好嗎?」
「什麼?」阿敏驚呼道。這小妮子是鐵做的嗎?天還沒亮就在蘭陵院的廚房幫忙,晌午前到藥館打雜,下午到雜貨鋪子看店,晚上還得去長安富商,姜老爺府裡做雜役。她哪來的時間再去兼差啊?
當然,這些差事都是透過阿敏的人脈關係介紹的。
「我這個月的工錢花光了。」雪兒眨了眨睫毛,一臉無辜。
「你拿去替這男人付了藥錢?」
雪兒點頭。
「你唷——」阿敏點了點她的額頭。「還敢說要掙錢幫你爹還債,打從你做事那天開始,哪個月的工錢是進自己的荷包?一下是老婆婆沒錢看病替她抵了——」
「那老婆婆讓我想起自己的奶娘,怎能不幫忙?」雪兒脫口而出,有點不服氣。
「那上個月把錢全借給隔壁姓李的那一家子人,又是怎麼一回事?」阿敏雙手交叉胸前,一副又氣又惱又心疼她的模樣。
「李大哥扛貨傷了腰沒辦法去上工,我看他那麼煩惱,他們一家七口全仗他一個人吃飯,看到這麼『顧家的爹』,叫我怎能不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