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貘任發垂肩披散,就高額上扣環著銅質鑲嵌藍寶冠帶,身著無領對襟窄袖短衫,穿覆寬襠闊管長褲,從腰際垂下深藍流蘇穗子,好不輕便飄逸,煞是好看。
哈……啾……她更攏緊下肩上披風。
「船上沒女服,我幫你備了一套男童的雪白短衫長褲,省得你是讓衣服晾掛身上,你可以安心,知你不喜生人,更不喜他人氣味,那衣服是三刻鐘前,由船上好幾名擅織工的少年幫你趕製。」
「你全看在眼裡。」阿菡慣常冷漠的眼底,再度溫和,沒說出個謝字,卻實實在在感激心頭。
「當然,你若能體會最好,不然,我絕不勉強。」
「可你剛剛勉強我游水。」她笑睨。
「那不一樣啦。」玄貘才說嘴就打嘴了。「你不是也覺得游水好玩嗎?」
「倒是。」輕輕的,笑展眉,右手埋在玄貘雙掌間,已然習慣。
乘風破浪,樓船迅快。
玄貘望向阿菡身側的大洋,海天一色,蒼茫無盡,難怪騷人墨客會倍感孤寂,不得不吟詠幾句感懷佳作,他從未那般多愁善感,就只是,能擁有個攜手並肩的伴兒,必是人生至樂。
王父很早就明白的道理,玄貘也體會了,沒有辜負這一身傳承的王父血脈,更從未丟玄玥王族的臉。
多盼望,在阿菡心頭,他也能破浪乘風,玄貘哈哈大笑得不可抑止,抽開手,橫在後腦勺上。
「笑啥?」
「人生至樂,莫過於有汝相伴。」
「是喔?」阿菡說,意會的上揚唇角。他看過大海大洋的眼眸,亮燦得讓她著迷。
他點頭,神情認真。
終於喔,阿菡由冷漠轉為冷淡,玄貘的融冰計畫還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由阿菡吧,遲早,她會明白,但也得是她自己交心啊。
玄貘篤定。
「哎喲,鬼、鬼啊……」武三哀哀慘叫,他真是見鬼了,不,比見鬼還慘,他是撞鬼。
武三從伙食房端來藥膳,便被那從船窗飛去的白影,驚得魂魄出體,湯汁灑了滿頭滿身,燙啊。
「阿菡。」玄貘低呼。出拳貼上武三後腦勺,武三壯碩身子往他這方斜倒,玄貘頂住,讓武三昏厥已不得已,怎可再讓他臉撞船板。
「你這武三鬼叫些什麼?」武大輕功奔來,由少主那接過他。「少主,武三怎麼了?」
「沒事,就暈倒。」玄貘神情黯淡,輕描淡寫。
趕來的武二,一雙眼隨著少主望向漆黑天際,瞅見那亂竄的光。
沒有月光引航,碧眸舶艫收下桅帆,任著海流飄蕩。
阿菡,得回來啊,玄貘心底狂喊呼吼,若不是怕驚了大伙,他鐵會抓著船舷,吼叫:阿菡,回來,回來……
她那御風飛行,玄貘只能莫可奈何。
縱是身懷絕頂輕功,在這大海之上,玄貘簡直是英雄無用武之地,難不成要他踏水凌波,半途,不力竭身亡才怪。
玄貘眼底黯然,連向來笑容滿面的俊臉,都了無生氣。
當她道法恢復,她隨時都可以離開,就連句再見都不用說,可是,被拋下的他,會心疼、心碎……
阿菡,請一定要回來。
玄貘幾個時辰前的篤定、自信,全都灰飛湮滅。
※ ※ ※
艙房內,明月珠子,夜光玉璧,熠熠生輝,輔以油燈,錯落有致,交疊出一層層的光影變化。
中間擺置大床褥,四周低垂輕紗薄幔,飾以琉璃物品,雅致秀麗中展現堂皇富麗。
阿菡往敞開的窗欞移眼,是個烏雲遮月蔽星的晚上,她凝神,啟咒。
召喚來足下一對雲霧,匆匆往窗外飛騰,才須臾,便沒入漆黑天際,那小望樓、那巨桅、那樓船都遠小。
阿菡雙手張成大字型,闔閉雙眼,身子極輕,駕風飄行。
她右手抓握的月明珠子,閃出了光亮,是天裡唯一一顆亂竄的星子。
她道法隨身,任憑來去,自由自在,又何須擁有天下,被一個名利貪婪充斥的天下束縛了呢?她向來沒野心,所以遠穗樓外的御風飛行,頂多是裝神弄鬼,頂多是看盡更多官闈鬥爭、淫亂,父親兒子同一個嬪妃……真要她作惡。
飄晃夠了,她俯身,往那來時路飛沖,那船身劃繪一隻美麗眼睛的舢艫,在月明珠子指引下,顯得神秘迷人。
才接近船桅,阿菡急急煞住腳下雲團,樓船竟被左右兩艘大船包夾,轟地一聲,船尾小望樓竄出噬人火舌。
「交出妲己。」
「閻羅令下,叱閻羅劍速速來。」阿菡雙眼染紅。
五丈原丟失的叱閻羅劍,被收在黃麟兵器庫房中,此劍非比尋常兵器,沒了召喚咒語,叱閻羅也不過是破銅爛鐵一把。
「交了妲己,就放你們一條生路。」
「妲己已死。」玄貘衫子染血,要不是中了無色無香的已銷魂,也不會使不出掌力來。
「笑話,那日在青禺,你被變不見,那姑娘不是妲己是誰?看來不再吃點苦頭,你是不會說的。」
大刀往玄貘身上劈砍,已然東倒西歪的武二奔來,急忙以背替主子擋了這一刀,武二痛暈過去,刻板神情仍連動都沒動。
「武二。」
「你們全都該死。」阿菡以為來不及救玄貘,她手中的叱閻羅劍發顫。「有本事就來抓我。」
「是妲己。」聲音抖著,眼見同伴不知被劈頭砍去多少。
叱閻羅幻出千萬劍形,虎虎生風,支開了迫近玄貘的黑衣人,她眼底殺得血紅。
「阿菡,他們有已銷魂,殺敵對陣要小心,武二他……」玄貘身子虛軟得無法站立,武二左肩猛冒鮮血地倒在他腳邊。
「先替他止血,壓緊。」阿菡扯落玄貘腰間流蘇,覆住武二左肩。「快。」
一抬頭,叱閻羅又了結兩條性命,鮮血散落她滿頭滿身。
多麼怵目驚心,血腥充斥鹼味的空氣裡頭,她不要再失去誰了,絕不!
八歲那年的遠穗樓,幾個月前的五丈原,莫不是生離死別,阿菡竟讓它們眼睜睜的發生,無能為力,她白皙臉蛋任怨恨沾染得更加陰邪發亮。
「玄貘惹到你們了嗎?還是武大、武二、武三?他們又礙著你們什麼?」冰冷語調寒凍了初春溫和的天氣,她臉蛋恰如鬼魅魍魎,隨時索人性命。
「誰要你是妲己。」陰陰咧笑,彷若妲己已手到擒來,話出口,順且灑飛已銷魂。
「我就是妲己,又如何?」那眉眼張揚,使人發顫、冷汗直冒。
這回,阿菡早有準備,殺敵對陣,比五丈原上更純熟。執著叱閻羅劍的那手捂鼻,瞥見踏離艙房的武三,趕忙拉托他臂膀,騰飛入空。
「鬼、鬼啊。」武三大叫,他真倒楣,被敲昏醒來,竟又見鬼撞鬼。
「武三,玄貘他們全都受傷。」阿菡聲音抖顫,心差點竄出胸口,玄貘,玄貘……逐漸在她心底擴大。
武三定眼細瞧,那鬼竟是阿菡姑娘,可她慘白臉蛋全是血跡,陰寒的眸光,比那真正的魍魎,還要妖邪駭人。
再低頭細看,樓船冒出火舌,武三明白發生了啥事。
「那你放我下去,我要去救他們。」武三另手揮出大刀,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斃一雙。
「等已銷魂一散,我們就殺他個片甲不留。」
「好,竟敢迷昏少主,還用這種下三爛的偷襲伎倆,我不殺他個精光,我就對不起少主,我就不叫武三。」他可是鐵錚錚的漢子。
武三的耿耿忠心,真像伴了阿菡十二載的啞僕,所以,那日出宮,想都沒想敵人的埋伏,便讓啞僕跟隨。
「阿菡姑娘,你不是很討厭我們,幹嘛救我?」武三對這妖女,頓時改觀,雖在少主三申五令下,已不再喊她妖女妖女的,可心頭裡就不服氣。
「待會兒,你先去看看武二傷勢,他替玄貘擋了一刀,左肩那直冒血,恐怕有生命危險,殺敵就由我來。」
「那少主咧?要看也先看看少主是否平安無恙。」替主子擋了一刀,武二好光榮,武三多希望替主子擋刀的是自己。
「你負責武二,你家主子由我擔待,待會兒殺敵,我就只顧玄貘安危,其他的你處理去。」很明白,阿菡就只管玄貘一人,其餘,她顧不得。
玄貘、玄貘,她為他驚駭得無法自己,他絕對不能出差錯。
算算時間,已銷魂應該飄散殆盡。阿菡不待武三開口,拉他往下俯飛,一踏上船板,便見對方擄挾癱軟的玄貘。
「妲己,你乖乖束手就擒,不然,我殺了玄貘。」
「他死活幹我何事。」眼張揚,臉陰寒,心抖顫。千萬別讓對方瞧出她欺敵,阿菡慌張得很。
那人見威脅無效,拉下蒙面黑巾子,露出猙獰面孔,難道屬下所說的玄貘妲己親密模樣,是看錯?
「你這卑鄙黃麟,我家主子平日待你不薄,你南往貿易的船隊常和我家主子商船發生摩擦糾紛,我家少主多是讓你,哪踏過黃嶼找你理論了。」
「玄貘庸弱無能,怪得了誰,我就是欺他、打他又如何。」黃麟持劍抵劃玄貘頸子,沁了一片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