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進城,你若看到什麼需要的,儘管開口便是。」
「快到你所說的青禺了嗎?」
「嗯,我們先進城去填個肚子,過午就出海。」
阿菡眸底發亮,盡早到西島,便能早些和妹妹相聚,她這才撩起窗衣一角。
入了城郭,規模僅是麗京城的千分之一。
遠穗樓是皇城內最高的宮樓,她憑窗遠眺過京城風華。
這就莫怪皇城內,對於遠穗樓的紅影青光,繪聲繪影,鬧得滿城腥膻。
那遠穗樓竟還高過皇帝老子的寢殿宮室,自然損滅了東霖皇的天威,那男人怎可能嚥得下,若非,阿娘死後,傳言遠穗樓鬼影幢幢,阿菡又喜於夜晚御風飛行,讓流言更熾,大概是得被掃地出樓。
那鬼樓正好關鎖兩姊妹,任憑生滅去。
才進城門大街,仍是連月來,一樣的毀壞景象。
街上,流民聚集,呻吟不斷,還能做生意的店肆,人人自危,鋪肆外頭還站了十幾大漢,趕人用。
馬車停歇,阿菡依藉玄貘扶攙,雙腳落了地。
「大爺,你發發好心,我兒已餓了多日。」難民往主僕五人擠來,伸出乞討的手。
阿菡輕巧閃過,絕不願生人碰觸,就算僅是觸著衣角,她都鄙夷厭棄。
倒是玄貘臉上多憐惜,這異邦土地的百姓,終也是人,他們沒多少選擇機會。
「這就是兵禍連結,阿菡。」
「這不會是最後一場戰爭,也不是第一場,那是人心的貪奪無饜,況且,你也有一份。」
「你不說,我倒忘,武大,武三,你們身上有什麼就給什麼便是。」
「是的,少主。」兩人隨即被一擁而上的難民淹沒,就連回答主子的聲音,也被乞討喧嚷掩蓋去。
「這麼做,並不能減少你的愧疚。」流民果真像蝗災,待會兒,武大、武三是得被扒個精光。
「你以為我這是愧疚?」他眼神認真。
「不是嗎?」問得心虛,玄貘無須愧疚,她自當明白,卻無端端給他扣了頂帽子。
「你我是血肉之軀,他們也是血肉之軀,就算低賤,也還是人,所以,我向來贊成用商談的訂約方式,來解決爭端衝突,戰爭永遠都不能真正解決什麼,只會埋下更多怨恨的種子,或許,就是因為這場戰爭,才會跟著再發生第二場、第三場。」
「看過的險惡世道,必然不少,怎麼還能老耍賴胡鬧?」她握上他手,由玄貘牽拉。
「就只在你面前。」
「當真?就只在我面前。」
「也在家人面前。」
入酒肆前,武二先亮出白銀,門前的彪形大漢才讓開,以避免被白冤冤飽食一頓,還得幹上一場架,既要如此,架就先打,人就先趕。
東霖混亂了好幾個月,人們還在等那監國公主,祭出法寶,平定國家紛擾。
酒館裡,多耳語,也多消息。
聽說,全都是聽說……妲己已死,就死在五丈原上,那無艷則行蹤不明;麗京城殘破不堪,幸虧監國公主智勇雙全,力保東霖;西島人馬正和監國公主商談訂約,開放沿海港埠通商;而西極貪得無饜,怕是得要去泰半土地,否則難以罷休。
「關於妲己那一段,是你放的消息?」偎近些,說得小聲,免得隔桌有耳。
玄貘撕了塊燒餅,放入她嘴裡。
她被迫細細咬嚼無味的面皮,吃慣宮裡珍饈,胃已被養刁。
「你不喜歡?」恢復原來的嘻笑神情,極討好,還想偎上她肩窩。
「正好,但……」妹妹會不會誤信了。
「你擔心菂菂相信?」
「你怎知道?」她睜大細長鳳眼,玄貘怎知?
「我才不會讀心。」原來,和某人處久了,便能摸明對方心思,那是在意。
玄貘笑她愚呆嗎?害她雙耳飛起紅暈,不得不動手塞了個包子到他嘴裡,讓他轉移凝看她的目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菡輕呼口氣,和玄貘處久了,不自覺也學他餵人,將食物丟入他嘴裡。
「哎喲。」玄貘笑岔氣,很甘心地吃掉那喂來的包子,阿菡第一次餵他,他都快感動莫名了,豈能暴殄食物。
這紛亂局勢,一個溫熱包子,就是流民的奢想。
他吃了口薄茶,潤喉,都不知是泡上幾回,無味的像清水。
「你最擔心的是妹妹,最掛意的還是妹妹,甭說我了,武大、武二、武三都知道,但是,阿菡,總有一天,你要知道,除了妹妹,你心上還會有其他重要的人。」玄貘深情款款,眼底寫著:請不要忽略我的存在。
「重要的人?」
「少主,他們好恐怖,差點連我這身衣衫都沒了。」武三哇哇完,一落座,便猛吃。
咦,他的深情款款,全叫莽夫給破壞。
這也好,無須太急躁。
阿菡自小,就困鎖遠穗樓,有那種皇帝父親,有那憂愁不樂的阿娘,加上天賦的道法隨身,還能去期待阿菡什麼?
多的,便是他那一再再滋生胸臆間的憐寵。
為何?
連玄貘都無法說個清楚明白。
呵,原來這便是「無從解釋」。
所以,王父心甘情願被王母吃得死死,也不多納個乖巧的妃子來暖被。
反正,有王父為榜,玄貘只好有樣學樣。
※ ※ ※
青禺,西島聯軍駐紮。
西島聯盟的盟主,是當今玄玥的陛下,他那言露王姊。
玄貘九歲出海,就算在國內的半年,也不常參與重大朝會,能認出他形貌的,得是玄玥花瀲王城中,一干有資歷的侍女僕從。
沒資歷的,哪知他玄貘殿下,是圓是扁,是白是黑。也因此,大多對這位玄貘殿下,有所揣測,而傳言多過真實。
入了小漁村,馬車逕往王姓漁家疾行,玄貘是想和這家人打聲招呼。有緣,才能夠照面,更何況是這外兵逼脅東霖之際,連見個面,恐也是難上加難。
停在茅屋前,觀望,沒了裊裊坎煙。
「這兒,有你故人?」
「我在這裡吃到第一次的五侯鯖,那魚雜鮮美,入口即化,要不是剛撈捕上岸的鮮魚,就做不成這道美味。」
「你果真見多識廣,連一道菜餚,都被你形容得活靈活現,反而我這……」本要嘲諷自己是東霖公主的,但,阿菡早就不是了,已無瓜葛。「卻孤陋寡聞。」
「所以,才說你得多看看五洋三海,屆時,你會跟我一樣,發現這世間有太多新奇事物。」
「玄兄弟,真是你。」王伍聽說這場戰爭,西極頂多打到麗京城,而沿海的西島兵將只是逼臨城下,就算戰端再啟,西島意不在屠虐百姓,王伍一家老小才跟隨左鄰右舍回到漁村來。
「玄大哥喔……」是群小小孩童的聲音,武大開始發下甜糖兒。
「姊姊,姊姊,好美。」
阿菡急忙跳離伸過來的小手,像躲瘟疫般地,勿近。
「阿菡。」玄貘伸來的手,被她寬袖拂開去。
阿菡不小心碰落額上冠帽,散落了整頭烏亮髮絲,她趕緊戴好。
那美顏水嫩嫩,除了玄貘主僕四人,全都看傻愣,世上真有這等美人兒,像極仙女下凡。還是單純心思的孩童眼尖,不懂分辨男女衣衫,就直說玄貘身旁的小哥是女孩兒。
「各位別見怪,我這妹妹就怕見生,看來,王大哥一家老小平安,就好,我們便告辭了。」玄貘聲音拉回眾人飄失的心神。
她還是生人近不得,就連孩童也是。
那麼,這幾個月來,阿菡願意跟他同車南行東返,已是極大忍耐。
「玄兄弟,雖然沒什麼好招待,你就留下用個便飯,現在到處混亂,要再見面可就不容易。」
玄貘從懷中取出一絲綢袋子,推給王伍。
「就當是你玄兄弟的心意,你收下,別推辭。」
「這……」仍收下了。「玄兄弟,我知你和我們這些漁村粗人是不同的,你的救命之恩,你的施捨之恩,我王伍沒齒難忘。」王伍雙腳一落地,全家老小都跟著跪地叩頭。
第五章
阿菡眼凝大,不過是袋白銀,價值就算不菲,也不是要價連城的珍寶,竟讓這家子全都跪地叩頭。
「起來吧,我受不起,況且,人沒有所謂不同的。」
然後,玄貘竟摟拉起王伍,阿菡張圓的眸子,錯愕、不信、紛飛起更多從沒有過的想法。
玄貘是王家貴胄,雖非九五至尊,也離那不遠了,為何能和粗人打成一片?反觀東霖的皇家貴胄,吐個痰、踹打兩腳鄉野鄙人都還嫌污了自身高貴,沒命令衛軍毒打一頓,已是仁慈至極。
這家人跪他、叩他,儘是真心,儘是誠意,不像那些群臣群妃叩跪的東霖皇帝,個個心裡,計算分明。
玄貘伸過來的手,再度被她寬袖拂開,下意識地,她逕自走往右前方。
「阿菡姑娘,我家主子是否有得罪你的地方?」武大趕上她步伐,恭敬問道。是主子差他前來,武大還特意與她保持距離。
「沒。」一路上,武家三兄弟對她不惡,尤其武三在玄貘威嚇下,已不敢嚷嚷她是妖女、妖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