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到尾,程淮清不發一語,到了最後,只是順從而麻木地聽展夫人為她分析嫁入展家可能面對的一切。
她覺得好心寒,在展夫人眼中,一個人存在的價值竟只局限在其本身附帶的條件,若沒有富厚的身家,連帶的也和一件隨時可以棄之不用的廢物沒有兩樣。
除此之外,展夫人的警告確實在她心中埋下了恐懼的種子。
程淮清無法想像若干時日後,展凌雲對她的感情漸漸冷卻、其他條件更好的女子取而代之……
她深信會有這麼一天,她太卑微、太懦弱、太有自知之明,任何一個女子,都足以將她比了下去。
她更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被當成可有可無的次等品,毫無尊嚴地陪著她一起忍受旁人的奚落與訕笑……
蒼天可鑒,她寧可過著一貧如洗的日子,也不願處在吃穿不愁的豪門世家與眾多妻妾互相爭寵。
不知何時,淚水已爬滿她蒼白無血色的容顏,椎心刺骨的疼痛揭示著她即將作出的抉擇。
她知道自己的心永遠要為這無法挽回的遺憾疼痛著,直到生命終了之時,依舊無法忘懷曾與展凌雲共享的一切。
她決定帶走對他的思念與愛意,那麼這個無法成真的夢,永遠都不會破碎……
第六章
蔚藍的天空,點綴著朵朵棉絮似的白雲,秋日清涼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展凌雲信步走在鵝卵石路面上,悠然享受這平靜的時光。
才不過一個晚上沒見面,他覺得自己已按捺不住想見見程淮清的衝動,成堆公文被他擱放在案桌上,他決定與她談談心,紓解一下對她的相思之情。
輕輕叩著她閉合的門扉,久久不聞回音。
展凌雲沒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手掌略一使力,雕花木門往兩邊開啟——
「淮清,你在嗎?」展凌雲揚高聲音,視線快速地在房內逡巡了一遍。
觸目可見鮮紅顏色的雙喜字,以及高疊的綢緞與妝奩,這顯示他與她的婚禮即將展開,不久之後,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擁有她。
「淮清!」展凌雲再喊一遍她的名字,「奇怪,一大早會跑到哪兒去?」
展凌雲開始搜尋佳人芳蹤,連屏風後、床底下都不放過,直到他決定放棄時,才在梳妝台前發現一封以蠟封口的信箋。
展凌雲心頭登時閃過一抹不祥的預感,以至於當他拆開那信函的時候太過急切,紙張也被他弄得殘缺不全。
將軍:
淮清所做的一切,是不足以被原諒的。一直以來,我對您並沒有特別的情感,我利用您對淮清的心意、試圖由您身上獲利,直到婚禮迫在眉睫的此刻,才發現自己無法承擔良心的苛責,更無法與您攜手共度未來的人生。
請遺忘那並非真心許下的承諾,並希望您能早日覓得良緣……
展凌雲看到這兒就讀不下去了,大概明白她取走一件首飾以便換取盤纏,除此之外,那些祈求原諒的字句完全無法進入他的眼中。
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展凌雲彷彿被抽走全身的力氣,笨拙地跌坐在梳妝台一側的躺椅上。他的視線雖然停留在信箋之上,眼前所見卻是一片模糊。
淮清離開了!留下一紙絕情斷義的書信消失不見了!
她說什麼來著?好像告訴他,這一切全是他自作多情惹來的災殃……
「這是真的嗎?不,絕不會是真的!」展凌雲理智全失地吶喊著,手中脆弱的信箋,被他揉成殘破的紙團,「誰來告訴我,這根本不是真的!」
一定是他的眼睛有毛病,才會曲解了這信箋上所傳達的訊息。
展凌雲邁開大步走出房間,他一定可以在府裡的某個角落找到淮清,然後證明她不可能如此殘酷、不可能將他的真心視若敝屣。
他們的婚禮在幾天後就要舉行了,她絕不會這樣待他,絕不會的!
展凌雲一直是個天之驕子,身世顯赫、相貌堂堂、官運亨通,更是許許多多待嫁閨女心目中理想的如意郎君。
也許是老天爺看不慣他的人生如此順適得意,才會出現程淮清這麼一個女子,她的出現是如此的偶然,攪亂他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後,又像朵瀟灑的浮雲般,在他未曾留意的瞬間乘著風兒飄然遠去……
他一向是個不怕挫折、不畏考驗、頂天立地的男兒漢。然而,程淮清的欺騙與背叛卻徹底顛覆了他處事的態度,讓他一向平和的心中充斥著難解的怨與怒。
黃湯一杯接著一杯下肚,展凌雲已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醉了,又或者是沉在噩夢中仍未甦醒。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再於一杯!」展凌雲舉杯對著朗朗白日,八成是醉糊塗了,竟將正午高掛的日陽視作滿月。
展凌霄老遠就聽見展凌雲模糊的叫嚷聲,也看見他不合常理的行止。
雖然展凌霄沒喝半滴酒,但是看見展凌雲那瘋狂的模樣也夠教人頭疼了,連續十日,展凌雲天天大醉,再這樣下去身子不搞壞才當真有鬼!
據說已經有不少長工和丫環被他那酒鬼大哥嚇得不敢接近,他這苦命的弟弟只好將勸酒的重責大任一肩扛起。
展凌霄暗暗歎了口氣,硬著頭皮接近他那比猛獅更危險的大哥。
「大哥,你也該振作起來了吧?難道你不想知道淮清的下落嗎?」展凌霄知道大哥消沉的原因,於是自作聰明地以為程淮清的下落是他最感興趣的話題。
「該死!不要在我面前提那女人的名字!」展凌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透過矇矓的醉眼怒瞪展凌霄,「她該死!她是個無情無義、沒心沒肝、冷血又殘酷的婊子,我恨她,到死都不會原諒她!」
「我敢保證你確實醉過頭了。」展凌霄同情似的看著連站都站不穩的大哥。
「唉,去去去!說好別提那女人了,我們來吟詩作對如何?前陣子我聽到一首詩不錯,內容還記得一些。」
展凌雲突兀地笑了起來,執起另一杯酒硬塞給展凌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還有什麼……嗯……舉杯消愁愁更愁!對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你說,這詩是不是做得極好?」
「管它愁不愁,只要你清醒一點,我就阿彌陀佛嘍!」展凌霄沒好氣地將酒杯扔在一旁,語氣中充滿無奈。
對一個正在發酒瘋的男人,你能說得出什麼道理?
「你說,如果我把頭髮打散,到江邊去租艘小船,是不是真的就可以把這些不稱意的事完全拋諸腦後?是不是就可以忘了那該死的女人?」展凌雲幾近粗暴地扯著展凌霄的衣襟,似乎急於尋求一個肯定的答覆。
展凌霄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的手癢得受不了,於是二話不說掄起拳頭,朝展凌雲的下頜揮了一拳——
已被酒精麻痺的展凌雲,根本無力抵禦展凌霄施予的重擊,腳步一個踉蹌,頃刻間已癱倒在花圃之上。
「你這要死不活的模樣簡直難看死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更替你感到丟臉!」展凌霄毫不客氣地批評。
光揍一拳還不夠,如果可以,展凌霄真想拿把鐵錘用力敲打他形同作廢的腦子,看看能不能讓他重新恢復思考的能力。
看著展凌雲頹廢的身形,展凌霄既是氣憤又是無奈,只能徒勞地仰天長歎。
這場架一下子就傳了開來,不到幾刻鐘,展夫人已由前廳奔往浩然閣。
展夫人趕到的時候,展凌雲正趴在地上大嘔特嘔,直到身體裡面已經沒有半點東西剩下,仍不斷地乾嘔著。
「你對凌雲做了什麼!」展夫人怒氣騰騰地指責展凌霄。
「不是我對他做了什麼,而是您對他做了什麼!」展凌霄毫不客氣指責。
展凌雲會變成今天這個模樣,無疑是程淮清的離去所引起,而程淮清為何在婚禮舉行前三天失去蹤影?這其中的緣由只要仔細考慮便不難發現。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指我把自己的兒子害成這副模樣?」展夫人臉色灰敗,不敢置信地叫著。
「是不是您把大哥害成這樣,只有大娘您自個兒最清楚。」展凌霄懶得多說,轉身走了開去。
「……等等!」展夫人猶豫地喊住展凌霄。
「大娘有何吩咐?」展夫人畢竟是長輩,展凌霄雖然極不願意同她多說半句話,還是勉強自己停下來。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你大哥變回原來的模樣?」心疼地看了兒子一眼,展夫人再也無法維持高傲的表相。
「很簡單,把您對淮清做過的事全向大哥招認。」展凌霄攤了攤手,一副要不要全憑展夫人做主的模樣。
展夫人咬著下唇猶豫不決,她擔心若坦誠自己曾對程淮清說過那一番話,兒子將真會如他所說過的那般——永遠不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