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卓玲疑惑地望著他。
「還記得我們吵得最凶的那一次,我曾提到我父親嗎?」他問。
她點頭。
「他是個非常成功的企業家,卻是個最失敗的丈夫和父親。我親眼看到母親將寶貴的青春投注在一個不值得付出的人身上,一輩子痛不欲生。所以很久以前就下定了決心,我的婚姻一定要有所不同。」
她靜靜地傾聽他,愛憐地伸出手撫著他的臉。
「我要的是一個可以和我無所不談的伴侶,可以支持我的決定、可以愛真正的我,不在乎我是羅氏企業的繼承人、我的名聲或是我的外表。你是唯一讓我完全將心交付的人。如果你離開我,我又該怎麼辦?」
家樂真摯地注視她。眼中熾熱的烈焰猛烈地燃燒著卓玲,一點一滴地驅走桎梏她數十年的冰寒。「我……也愛你……」她羞澀地說。
喜悅的笑容在家樂的臉上蕩漾開來。他擁住她熱情地吻她,而她也含淚熱情回應。「跟我走……你知道我真的很需要你。」
「我……」說愛他是一回事,但答應跟他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嫁給我吧。」他不死心地追問:「還是你希望我現在去買顆幾克拉的鑽石,捧束鮮花跪在你腳前?」
「不……不是……」他對她實在太好了,好到讓她自慚形穢。
「為什麼答應嫁給我會這麼難呢?」他的欣喜又冷淡下來。
「我、我……」她搖搖頭,淚水再度落下。「不要再問了好不好?」
她在他懷裡輕輕顫抖著——她相信他,並不代表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守住他,她怕有朝一日他會發現她不夠完美。
「你還是……」他低歎一聲,緊擁住她。「再說一次你愛我。」
「我愛你。」她輕輕地在他耳畔低語、啜泣。「我愛你……真的好愛你。」
正因為愛,才會懼怕有朝一日失去它,會引來的更無法承受的痛苦。
翌日清晨,她目送他帶著深沉的無奈離開台中。
***
「唔……」沉睡中的曉妃痛苦地呻吟一聲,卻未能將糾纏十多年的惡夢驅逐。「不……」她無力地掙扎,再次跌回那教她畏懼的影像裡。
「阿姨好。」十多歲的她怯生生地向卓玲的生母問好。
阿蓮滿臉不耐地瞟曉妃一眼,哼了一聲。
「阿蓮,你這樣對孩子不好吧……」任爸走到阿蓮的身旁低聲地說:「孩子畢竟什麼都不懂。」
「什麼都不懂?」阿蓮鄙夷地怒視他:「她的娘在差不多她這個年紀就懂得勾引有婦之夫了,她不懂個屁!那個舞女有本事和你生小孩,就要有本事把孩子養大!你要是帶這個賤種回來,我就離開這個家!」
「你在胡扯些什麼?阿巧她……她另結新歡了,孩子沒人照顧挺可憐……你就看在她孤苦無依的份上,讓她住進來吧!」任爸為難地說。
「她住進來,我就走!」阿蓮不肖地瞪她一眼。
「阿姨,您不要走,我……我自己到別的地方去住就是了……」曉妃已然淚流滿面。
「賤種!少裝得這麼可憐的樣子,這裡是我的家,你本來就不該踏進這個門一步!」
「阿蓮!」任爸出手就是一拳。
「哎喲!打人啦!」阿蓮揉揉自己的手臂,哭喊起來:「算你狠!我們夫妻一場,你不但有本事在外面養女人,連跟她生的野孩子你也當心肝寶貝!」
「你……」任爸又揮起老拳:「你閉嘴!你敢再說她我就揍你……」
阿蓮撇下手中的一疊紙,兩手向腰一插,直向他逼近:「你打呀!你打呀!你再狠一點啊!你有種現在就去找律師和我離婚!」她指著她剛丟在地上的那疊紙:「戶口名簿就在這裡啦!看到了沒?我告訴你!你敢把這個賤種的名字放進來,老娘就跟你沒完沒了!」
任爸看可憐的曉妃哭得慘兮兮的,不禁忿忿地撲到阿蓮身上。兩個人就這樣互相拳打腳踢起來。
阿蓮的身材頗為高大壯碩,任爸和她打起來,雖然不至於輸給她,卻也佔不了什麼上風,更何況阿蓮像發了狂似的,將多年來的積怨全數發洩出來。
「嗚……嗚……」曉妃已經不知道自己做過同樣的夢多少次,每次都把自己哭醒過來。
「我不是賤種……我不是……」她喃喃自語,泣不成聲。
在白天,她是嬌艷可人的曉妃,聰敏精靈。數不清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求她看他們一眼;在夜裡,她卻永遠害怕惡夢的糾纏,不論她讓自己多忙,不論她多努力去遺忘,阿蓮曾經說過的每句話總是能在夢裡,字句不漏地如洶湧的波濤襲捲而來,而初次聽到那些話時的痛苦和震撼,更是無情地蹂躪、撕扯著她的心。
她伸出手顫抖地扭開燈。每次夢醒時,她就無端地怕起黑暗。
不一會。「曉妃?你還醒著嗎?」卓玲敲著她的門。
有人來?太好了!曉妃立刻想衝去開門,但她同時踩下煞車——她不要卓玲看到自己這樣。「姊……有事嗎?」
她很久很久沒有叫卓玲一聲姊了。自從和家樂談開之後,她的心才開始變得柔和,將以往用以自我防禦的堅銳和惡毒外殼緩緩地褪了下來。
在門外的卓玲為她難得叫自己一聲姊,激動地難以平復錯綜複雜的心緒。她清清喉嚨,調整一下音調:「小……小咪,我睡不著,可以和你聊聊嗎?」
曉妃擦擦淚,旋開了門。
「你在哭?」卓玲等到和她坐上床才看到她紅腫的雙眼。
「沒什麼,做了個惡夢而已……」曉妃別開臉。
卓玲怔怔地望著她,塵封了十年的回憶泉湧而出。媽媽走沒幾天,阿巧就帶著曉妃到任家。曉妃起初不知為什麼就是悶悶不樂,而卓玲才被母親拋棄,也非常的郁卒。阿巧本來就不打算留在任家,沒幾天就落跑了。
這兩個國中女孩幾天下來互不交談,也顯少同桌吃飯,任爸不知道怎麼搞她們倆,只好叫她們互相接納對方,學著和平相處,自己則成天和他新的老相好——電視機為伴。
兩個女孩這樣彼此敵視了快一個月,終於有天曉妃買炸雞排時,買了份燒仙草給卓玲,那道高牆才不攻自破,將她們系成感情親密的姊妹。
那陣子她們好到幾乎每晚都一起聊到深夜、一起睡覺,白天一起上學。曉妃可以和她天南地北的聊,但一些事情她則絕口不提,包括她為什麼有時候會從夢中哭醒。
由於那時學期快結束,任爸沒有將曉妃轉到卓玲的學校裡來,所以她們一出門就各走各的,只能約定繼續催任爸將轉學手續辦好,讓她們以後一同上學。
可惜好景不常,姊妹連心的情況在曉妃轉入卓玲的學校後就變了質,前後不出一個月,卓玲至今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十年的形同陌路,在今晚終於又重拾往日的溫馨和相依的感動。卓玲欲開口,淚卻先流了下來。
她握住曉妃的手,哽咽不已。
「你幹嘛……」曉妃想面不改色地問她哭的原因,自己卻也管不住淚水,連話也問不完。
兩個女人就這樣痛哭成一團,長久以來的冷漠終於逐漸化解。
「你為什麼睡不著?」曉妃擦乾了淚,首先問她。
「那你為什麼哭?」卓玲反問。
「是我先問你的耶!」曉妃將手中的枕頭扔向她。
「哦——又偷襲!真是什麼改不了吃屎。」卓玲也回贈她一條被子。
「是狗比較髒還是屎比較髒?我寧願說:真是狗改不了吃什麼的。」曉妃從身上拉下被子,改抓桌上的書扔她。
「狗吃什麼?狗吃骨頭啊……哇靠,連書都來了!」卓玲趕緊逃命。
「女人家嘴巴就老是那不乾不淨,也只有家樂那個大白癡才會看上你!」曉妃搖搖頭笑她。
「家樂是懂得欣賞——」卓玲厚著臉皮糾正她。
「快回答我的問題啦!死三八。」曉妃不耐煩地催她。
「你才死三八咧!我真的是想問你為什麼哭啊!」
曉妃滿臉訝異:「你聽到我哭了?」
「沒——我只是想起來你以前常常會做惡夢把自己哭醒……」她將衣服拍平:「想到以前好多好多事,就睡不覺了。在客廳無聊得走來走去,正好看到你的燈亮了,猜你是沒睡,才過來敲門。」
曉妃低著頭,不肯說話。
「你到底夢到什麼?每次問你你都不說。」卓玲很不開心地抱怨她。
「夢到你的媽媽啦。」曉妃聲若蚋蚊。
「我媽媽?你見過她?她不是在你來之前就離開了?」
曉妃搖搖頭,和著淚,困難地在哽咽中訴說出那段使她柔腸寸斷的回憶。
「有這種事!你為什麼從來不說?」卓玲含著淚問她。
「為什麼要說?我巴不得忘了那段過去,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以為你把我當姊姊看!」
「我們不過當了二十七天的姊妹!我哪裡有足夠的時間告訴你我心裡所有的事?」曉妃抬起頭瞟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