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政倫迅即跑過去,激動地扯著主治醫生的手問:
「她有沒有事?她有沒有事?」
「這位先生請你別激動,靜下心來聽我解釋好嗎?」醫生拉下他的手,「大致上看來是沒什麼大傷,但是不巧的是她有了孩子,所以——」
「你說什麼?孩子?你說她肚子裡有了小孩?」他瞠目結舌,不敢相信。她現在的情況竟是他們認為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儘管他每次歡愛前都使用保險套,但還是讓她受孕了。
「是的,而且胎兒已經一個多月了。」
「那她好嗎?有沒有生命危險?」孩子的消息固然讓他倍感驚訝,但他更在意的還是朱靜容。
「大致上她沒什麼生命危險,但孩子保不保得住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誰在乎孩子?我要的是她平安無事!」他對著醫生大吼。
此時此刻,孩子對他再也不重要,若他真的想要一個屬於他們倆的孩子,也就不會在她下定決心要為他生下孩子後,反而使用起保險套來。
「這一點我大可向你保證她一定沒事。」
「我可以進去看她了嗎?」她急切地詢問。
「可以,但請保持安靜,病人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充分的休息。」
聽了醫生同意的話,沒再稍加停留,康政倫立刻往病房奔去。
他悄悄地推開房門,在瞧見躺在病床上的朱靜容時,他的雙腿反而像生了根似的,久久無法移動一步。
盯視著床上的她,他不由得感到一陣心悸,原來就連他這種看似堅強的男人,其實還是有害怕的事物:他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她。
許久,他輕輕邁開腳步來到病床邊,盯著她蒼白無血色的病容,整顆心像突然間消失了般,感覺是如此的空虛與空洞。是他一直不願承認,其實她在他心目中何止是契約的對象,早在不知不覺中,他的喜怒哀樂已隨著她的一顰一笑而高低起伏。
她是那麼急欲逃離他身邊,而他又該以什麼方式留住她?一旦孩子生下,契約也跟著成立,如此以來,他們兩人相處的時間就真的有限了。
有生以來,康政倫第一次感覺到那種打從心裡湧上的力不從心,原來在這世界上,並非只要他想要的都能手到擒來,得不到的痛苦竟讓他心痛到不能自已——
或許他也該靜下心來去正視他們之間的問題,又或許他更該老實地告訴她,就算孩子落地,他仍然不原履約。只是,她願意嗎?
他但膝跪地,一雙手緊緊包裹住她冰冷的手不放,好似他一旦鬆開手,她就不再屬於他一人的了。
* * * * * *
由醫院再回到家裡轉眼間已過了兩個多月,幸運的是朱靜容的身子已逐漸恢復健康,就連一開始醫生並不看好的胎兒也安然無恙。
隨著胎兒愈來愈大,相對的,朱靜容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愈來愈少見。儘管她口口聲聲承諾要給他一個孩子,可是那個從小就自我灌輸的觀念反而讓她因恐懼而愈來愈沉默寡言。他清楚的知道,其實她根本不曾走出她自己在多年前就設下的迷魂陣。
那種害怕親情牽絆的恐懼始終不曾在她心裡消失過,她一直以為自己能克服,而今她才清楚的知道那全只是她用來自欺欺人的把戲罷了。
為了讓朱靜容病弱的身子得到充分的運動,偶爾康政倫會在下班後陪她到附近的公園散散步,或者像今天心血來潮的帶她到一望無際的海邊走走,杼解鬱悶的心情。
「在想什麼?」康政倫從朱靜容身後環住她的腰,她飄渺恍惚的神態總讓他感到不安。
「我們還是有了負擔。」她望著遼闊的海幽幽歎息,感歎人是那麼的渺小,儘管再怎麼努力還是敵不過宿命的安排。
曾經她以為自己能坦然的留下孩子離開他,豈知當他毅然決定不要孩子,打算就這樣困住她一生時,坦白說這些年西來,她還是因他不經意的溫柔而感動了。這一向是身為女人最大的弱點,她不是木頭人,不會遲鈍到感受不出他對她付出的溫柔,就因為這樣,她才更覺彷徨無措。
「我並不覺得他會是個負擔。」他扳過她的身子並直視她,不認同她的話。
「是嗎?」她淡淡地說,不再與他爭辯。只因她心知肚明當孩子生下後,她能待在他身邊的日子也不多了。
簽下婚約後,她一直以為七年將會是一段漫長的日子,豈知在轉眼間竟已過了五年多。
近六年的時間,讓她在心境上改變許多。由一開始的強烈抗拒到逐漸接受有他在身邊的日子,再由不顧為他生下一兒半女的強硬態度到現今無奈的軟化,對她而言,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可怕之處,只要時間一久,那原本不曾在乎過的人、事、物也會悄悄地駐留在心底。
再度轉身忘著蔚藍大海,呼嘯而過的海風吹亂她束齊的長髮。五年了,她的頭髮也從五年前對他承諾後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剪過,而今發長早已過了她纖細的腰。
康政倫無語地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她肩上,他覆蓋住的不只是怕她受涼的身子,就連同隨風飛揚的長髮也一併困住了。他深深明瞭,此刻她的心就像這頭秀髮一樣,期待著早日投奔自由。
「起風了,我們回去吧!」他擔心地蹙眉,自她懷孕起,她的身子一直就不是很好。
朱靜容搖著頭,不怎麼捨得離開。她的心緒紊亂得很,欲趁著凜冽的海風撫平動盪不安的心思。
「等一下,我還想在這裡待一會兒。」
「再待下去你會著涼的。」他親密地摟住她,試圖把自己溫熱的體溫傳給她。「想看海,明天我一樣可以再帶你來,不必急於一時。瞧你,都凍成這樣了。」
「凍?」朱靜容下意識地重複他的話,不自覺地以雙手環住身子。「我想喝杯熱茶,你去幫我買來好嗎?我好捨不得這個美麗的夕陽,想親眼看它落入海平面。」
她感慨頗深地直盯著遠方的夕陽,心中不自覺浮起「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兩句話來,這美麗的夕陽就好比他們之間的婚姻,在一開始還不能體會它的美好,然而就在接近結束的那一剎間,才恍然明白它的美。但再美好的夕陽也無法晚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從眼前消失。
「回家吧!天已經快黑了。」康政倫繼續勸她打消念頭。
「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她不為所動地堅持己見。
康政倫歎氣地再次扳過她的身子,把披在她身上的西裝外套拉好,並且一一地扣上鈕扣,確定外套溫暖包裹她後,才柔聲道:「乖乖地在這兒等我,我會快去快回。」
朱靜容回給他一個難得一見的微笑,點點頭。
待康政倫一離去,她又朝著夕陽落下的方向望去。
遠方橘紅色的夕陽逐漸往海平面落下,當夕陽就快完全消失時,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拔腿就往夕陽的方向奔跑而去,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忽略了海的危險性。
而當康政倫拿著兩杯熱飲回來時,看見的就是她往海裡跑去的摸樣。一時間他甚至忘了該作何反應,只能瞠大眼看著她奔向大海。
猛地,他終於回過神,立即丟下手中的熱茶,任熱騰騰的茶水燙傷了手也不自覺,唯一存於腦海、流在心中的完完全全是她想自殺的景象。
那股突如其來的震驚徹徹底底地刺痛了他的心、震撼他的視覺。
他快速地跑入海裡,把快被海水吞噬的朱靜容環身抱回沙灘上。
把她平放在沙灘上,在確定她安然無恙後,康政倫心中所有的憤怒由口中咆哮而出:
「你這是什麼意思?想自殺?你怎能這麼做!你怎能這麼做!」他一古腦兒地朝她發洩滿腔的怒火,殊不知她這麼一個無心的舉動扼殺他多少細胞。
康政倫拚命地朝她發洩,直至不經意瞥見她眼角上的淚水,欲脫口而出的話突地卡在喉間,她竟然再一次被他惹哭了。
「為什麼太陽要落下?為何美好的事物總是無法保留住?」朱靜容在他異常憤怒的同時冒住了這麼一段讓他突然間愣住的話來。
因為想留住夕陽的美,所以她才會不自覺地想抓住遙遠的夕陽,好似一旦抓住了快消失的夕陽,她的感情世界也就跟著掌握了。在她眼中,遠方的夕陽就好比是他們的婚姻,隨著日子的接近,而慢慢地帶走美好的一切。
康政倫呆愣了會兒,不懂她問這些話的真正原因。
「不管什麼再美麗的事物,總有一天還是會消失的。」他以為她是感歎夕陽的逝去才會忘了自己身處危險中,因此稍稍平息怒火,柔聲解釋。
豈知他的安慰非但沒能緩和她的情緒,反而更讓她淚流滿面。他明知道她是個禁不起感情挫折的人,而他偏偏硬要招惹她,強悍地走入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