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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齊萱

  所以此刻面對迎柏的挑釁,她才能識破其虛張聲勢後的恐懼與悲涼,於是她二話不說,立刻將尚存半壇有餘的酒,全數舉高,自頭頂往下灌淋在自己的身上。

  「楚楚!」這下迎柏終於因震驚而彈跳起來。「這是幹什麼?為什麼?」

  「你想用酒懲罰誰?懲罰讓你右手罹患殘疾的人嗎?那就別傷害你自己,乾脆懲罰我好了。」

  「關你什麼事啊!」迎柏氣急敗壞,想找條布巾,偏偏又遍尋不著。

  而楚楚已經拉住了他說:「怎麼不關我的事?我不但是最愛你的女人,還是個大夫,卻竟然不知道你身帶宿疾,我算什麼?算什麼呢?迎柏?」

  「楚楚!」迎柏索性將她拉進懷中,緊抱不放,近乎悲嗚的叫道:「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就這件事,你不要管我,任我自生自滅,行不行?好不好?」

  「不好,不行,」楚楚抬起酒濕的臉,牢牢盯住他說:「我們說過,從今而後,樣樣事情,都要同甘共苦的,不是嗎?那就從這件事開始,迎柏,我要知道,為什麼你不肯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右手有傷,為什麼?」

  「子龍知道,有一次我們練槍,我的手突然痛起來,痛得連槍都捉不穩,所以他知道。」他有些答非所問。

  「換句話說,也不是你主動告訴他的,所以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人知道?為什麼不給人治療?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直望入他的眼眸深處說:「當年你為什麼沒有好好的療養?」

  「因為我的手是被同父異母的三個弟弟弄傷的,他們要我覆述誣蔑母親的話,我不肯,他們就一人壓住我,一人按住我的手,另一人順手掄起木棍來沒頭沒腦的打我,並且不斷的說,只要我肯求饒,肯在口頭上輕侮母親,便會放開我。」

  他的口氣平淡,但楚楚卻恍惚仍然可以聞到當年的血腥味一樣,心中開始泛酸。「你不肯。」

  「當然,我寧可被打死,也不會開口說母親一個『不』字,後來大哥趕到,他們一哄而散,但我的手卻已受到致命的傷害。」

  「師兄說你曾求醫。」

  「是,生父的確曾為我求醫,可是當他的妻子開始對我的必須休養冷嘲熱諷時,他對我也失去了耐性,甚至相信我是在蓄意偷懶,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肯再就醫,也不肯再做任何休養了。」

  「真是胡鬧,」楚楚忍不住數落道:「你為什麼不向父親辯解?」「因為沒有用,因為他全聽謝氏的,也因為不論大哥與我如何忍讓,只要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他就會把一切全歸咎於我的母親,怪我母親沒有把我們教好,所以到後來,我已經不在乎右手會怎麼樣了。」

  「怎麼可以?身體髮膚,也是受之父母的呀,你怎麼可以如此輕忽自己?」

  現在她終於更進一步的瞭解到以往他眉宇問的沉鬱,及不時會自身上散發出來一股類似自暴自棄的氣息的原因所在了。

  「為什麼他們不找大哥下手,要找我?因為我的冷僻曾被他們誤當成怯懦,認定是可以被欺負的一個,他們哪裡知道,我這一生,最痛恨的人格特質之一,便是怯懦。父親就是因為怯懦,才會捨棄母親,造成我們一家五口的支離破碎,我無法原諒那種怯懦的父親,而對於實際上遭到拋棄、受到排擠後,只知以淚洗面的母親,我有時也覺得很煩,所以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告訴自己要堅強,有時候,手明明已痛得連槍都拿不穩,甚至舉不起來,可是我還是咬著牙,強擠出冷笑來執槍上陣。」

  楚楚覺得自己好像已一步步接近問題癥結所在了,而分佈在她臉上的濕濡,也早已分不清楚是酒或是淚。「我們都是凡人,熾濤,你也是,既然是人,就一定會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等情緒,怯懦何嘗不是其中一項?事實上,不懂得害怕,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但你怎能明白,每當我感到怯懦時,心中想到的是誰?是我——」他猛然打住,甚至別開臉去,不願面對首度袒露心聲的對象。

  「是你的父親,」楚楚卻以最清晰的口齒,幫他接了下去。「是你以為自己痛恨,也一直告訴自己應該痛恨,恨他拋棄妻子,恨他為功名利祿,犧牲掉你們全家幸褔,恨他獨留掌上明珠,而割捨你們兄弟兩人,恨他令你母親心碎而死的父親。」

  迎柏回過頭來,眼神凌厲,表情凶狠,若非楚楚定力過人,有那麼一剎那,或許會誤以為他想對自己如何。

  不過該說的話仍然要說,楚楚正視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的再接下去說:「迎柏,但你真的痛恨他嗎?恐怕事實正好相反吧。」

  「你在暗示什麼?」

  「我已是你的一部分,」她驀然扣緊他的襟領道:「你的歡喜即為我的歡喜,你的悲哀即為我的悲哀,回答我,迎柏,回答我,你改名換姓、自殘身體、憤世嫉俗、壓抑感情,真的是因為你恨你的父親?真的嗎?」

  迎柏面色如紙,想要掙脫她轉身,但被甩開的楚楚即便已滑落在地,卻仍死命抱住他的腿,仰望他道:「告訴我!」

  「為何要苦苦相逼?」

  「因為我愛你,迎柏,我愛你,用了全部生命來愛你,而你卻欠所有真心愛你的人一個完整的自己,如果你不肯正視過去,誠實的面對心中的傷痕,那它就永遠都沒有痊癒的機會,你忍心這樣對我?」

  夜幕已降,室內漸漸漆黑,但他們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彼此明亮、清澈,甚至於炙熱的眼神,燃燒著「愛」的火焰,是否能一併銷毀高築於迎柏心中多年的藩籬?

  第八章

  溫馴依偎在迎柏懷中的楚楚問他:「明日這一室混亂,要如何收拾?」

  迎柏只顧著嗅聞她身上的幽香。「雖然酒香醉人,但還是你身上的異香迷人。」

  「金嫂起先一定誤會是你用酒罈砸我。」想到她剛剛指揮人搬桶運水進來,看到自己狼狽模樣時的驚詫眼光,楚楚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還笑,等明兒個全墅都在傳言我對你動粗時,我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照笑呀,怎麼不笑?我告訴金嫂說會搞成這樣,全是你少爺玩心大起,拿酒潑我,我不甘示弱,也潑了回去,然後在室內追逐,互相潑灑的結果,不但你我全身濕透,連你的居所也被弄得亂七八糟。」

  「我的天啊!」迎柏一拍額頭道:「這下會傳成什麼樣子,我更不敢想像了。」

  「頂多就是你童心未泯,我們恩愛『異常』嘛,還會有什麼?」

  迎柏驀然俯望她道:「你豈止是我的一部分而已,根本就是我生命的重心,歡樂的源頭,你可知曉?」

  剛剛在楚楚的不斷相逼之下,迎柏終於說出了從來未曾對任何人吐露過,甚至連自己可能也都未曾正視的心聲。

  「你知道嗎?離開元菟郡前的最後一夜,父親曾帶著大哥與我上『仙人承露台』去看星星,說我們雖與母親分隔兩地,但看的卻仍是同一片星空,所以只要肯抬頭,就仍能與母親心意相通,就好像我們全家依然在一起一樣,他說時眼神溫柔,在那一剎那,我什麼都原諒他了,也相信他最愛的,仍是母親;但在那之後,大哥與我卻即被謝氏用言語激出元菟,變相的逐離東北,投奔遠在邯鄲的母親。」

  楚楚偎在他的腿前,什麼話也沒說,由得他講下去。

  「從那時候開始,我明明就一直跟自己說,我恨他,而藉著恨他,才能使自己更堅強的我,總有一天,一定會把他忘記,總有一天,一定能夠像陌生人一般的去見他,到了那一天,我就可以在沒有任何遺恨,毫不在乎地離開他,拋掉所有過往不愉快的回憶。」

  他邊說邊往下溜,終於換成他改以頭枕著楚楚屈起的大腿,側臥在她懷中。

  「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終於明白,每當右手痛時,我就會不由自主的想起父親的事,知道父親那種怯懦的習性,原來也存在於我的體內;我竟一直在做著和父親相同的事情,明明是那麼地憎恨他,卻……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來我和我父親是一模一樣的!」

  他的話越說越哽咽,最後,終於忍不住低聲飲泣起來,楚楚依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不停撫摸他的頭髮、頸背,就像個慈祥、寬容的母親一樣。

  等到他的脊背沒有再起伏得那麼厲害,啜泣聲也漸息以後,她才輕聲開口:「承認自己敬愛父親,並不可恥,而且不敢面對事實,怯於承擔責任的人,是你的父親,而不是你,至少在誤會我沒有遵守約定,過來與你會合時,你並沒有馬上驟下判斷,認為我也與你父親一樣背棄了你,反而開始馬不停蹄、四處奔波的找起我來,熾濤,光憑這一點,我就比令堂幸運,而她,也果然沒有白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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