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獷男子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一絲苦笑,低聲道:"此番冒犯,實在是無心之過,在下身上帶傷,行動有礙,並非存心對姑娘無禮,還請恕罪。我……我盡力而為。"
他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奮力挪動身子,想要滾離床鋪。可是,他受的本是內傷,剛才匆忙逃進房間時,那一番舉動已經是十分勉強,此時強行想要用力,更加牽動了五臟六腑。頓時只覺一陣氣血翻湧,哪裡還支持得住?
喉頭腥味上湧,一口血箭噴了出來,盡數落在關若月的肩頭。男子眼前天旋地轉,真氣無以接續,身子頓時軟癱,重重地壓下,再也無法動彈半分。
頭軟軟地垂在關若月柔馥的頸側,他心中惶然,只怕自己身軀沉重,壓傷了身下纖弱的人兒,連忙勉力開口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你別動了!"關若月連忙說道,惟恐他又會吐血。而且,若是他摔下床去,這麼魁梧的身軀必然發出好大聲響,才真的會引人前來探看。
就在此時,前廳的方向突然隱約傳來一陣騷動聲。關若月心跳如鼓,僵硬著身子,屏息問道:"那些……是追你的人嗎?"
"嗯。"男子微微點了點頭,喘息著說道。"我逃來此處,見這樓裡沒有燭火,原以為是無人的地方,匆忙之下未及思索……冒瀆了姑娘,實在該死。"
"沒關係。"見他沒有任何越軌的舉動,只是不停道歉,關若月心中的懼意早去了大半,憐憫之情頓生。她生性本就十分溫雅善良,此時鼻中聞到血腥氣,暗想他是因為顧慮著自己的名節,明明傷勢沉重卻勉強挪動,才會弄到這番田地,頓時好生過意不去。
感覺到壓著自己的身軀下停打著冷顫,氣息亦十分粗淺紊亂,想來難受至極,她心中關切又內疚,情不自禁地伸手摟住他結實的腰,防止他摔落床下。素手緩緩拍撫他寬闊的背,助他平順氣息,她輕聲問道:
"你、你還好吧?有沒有什麼我……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第一次主動和陌生男子接近,話沒說完,已經羞窘得不成樣子,臉紅得宛若怒放的桃花。
男子見她不嫌棄自己容貌粗陋,滿身沙塵,反而溫言關切。心中也自足大為感激。他正要回答,卻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喧嚷,顯然是追趕他的這幫人在前廳遍尋不著,不死心又衝來後院。
他心頭頓時一凜,自己危急中未曾多想,看見這樓閣中未燃燭火就衝了進來,卻怎想到,在這風月場所竟然會有這麼一位溫雅怯柔的姑娘。姑且不論是否會折損她的名節,她待自己這般善意,自己怎好再累她多受驚嚇?
主意一定,他低聲說道:"姑娘,我現在身子動不了,你快推我下去,離開這房間另外藏身吧!這群人很快就會找上來,刀劍無眼,莫要惹得姑娘受傷。"
"沒、沒關係……"不知道為什麼,要她此刻離開房間,遠比被壓在這個面目兇惡、談吐卻斯文的男人身下更讓她害怕。關若月定了定神,悄聲道:"放心,楊嬤嬤不會讓他們上來的。"
果然,此時樓下已經傳來楊嬤嬤中氣十足、毫不退讓的嗓門:"幾位大爺,你們要在別處找人都可以,就是這裡不行。這飄香閣裡住的,可是我家花魁若月姑娘!那麼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兒,若是讓幾位爺們半夜闖入她的閨房,那還成何體統?"
"體統個屁啊!"為首的大漢暴跳如雷。"你這開娼寮的,居然還他媽的和大爺我講體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楊嬤嬤身為杭州第一大青樓的主人,當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當下鳳眼斜睨,冷冷地說道:"大爺們,我楊紅開的雖然是妓院,可也有些規矩。若月姑娘還是清倌之身,冰清玉潔,怎麼可能在房裡藏個男人?這難道就不是笑話?幾位若再無理取鬧,可別怪我報官了!"
關若月聽在耳中,雖然十分感激楊嬤嬤的阻攔,可是轉念一想,自己的房裡,這會兒的確是藏著個男人,更別說,這男人還是以如此曖昧不清的姿勢壓在自己身上!頓時又大感尷尬,面紅過耳。
"臭婆娘,你……"樓下大漢破口大罵,似乎想要強行衝上來的樣子,卻立刻被同伴攔住。
一陣拉拉扯扯間,只隱約聽見同行的人急促耳語中,摻雜了"平治少王爺"、"包養"、"靠山"等字眼,讓為首的大漢漸漸安靜下來,顯然是終於明白眼前的老鴇他不能招惹。
突然,只聽見他"呸"了一聲,快快然地咒罵道:
"他媽的!這年頭開娼寮的規矩還真多!好好,不搜就不搜!想那惡煞星轉世的醜八怪,也沒本事勾搭上人家小王爺泡的女人!還說什麼清倌哩,嘿……"他大聲吆喝道:"兄弟們,咱別處搜去,不打擾人家的婊子清倌了!"
故意把那"婊子"二字說得特別重,一群人吵吵嚷嚷,終於揚長而去。
樓上,關若月氣憤又難堪,原本羞得潮紅的臉轉眼變成慘白,身子僵硬,微微顫抖著。
突然,一隻大手隔著被衾,輕輕在她肩上按了一下,低沉的聲音滿含安慰:"那些人說話本就粗俗低下,不三不四。姑娘把他們說的話都當作是狗吠就好,別往心裡去。"
關若月一怔,抬眼,只見他望著自己的眼神相當溫暖,沒有絲毫看輕之意。她心中不由地又是感激,又是酸楚,點了點頭,已經悄然流下淚來。
正張口欲言,門上卻突然傳來輕叩聲,和楊嬤嬤擔心的聲音:"若月?"
"嗯!"她連忙答應了一聲,對男子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移動、她側頭面對著緊鎖的房門,問道:"嬤嬤,什麼事?"
"剛才闖來一堆人,吵吵嚷嚷地說要抓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盜,又說親眼看見他闖入紅香院裡……若月,你沒看見什麼吧?"
"沒有。"關若月立刻說道。
一來不願讓人看見自己和這陌生男子曖昧不清的狼狽樣,二來剛才他沒有絲毫偏見地溫言勸慰,讓她不由地感激,已經決心袒護到底、定了定神,她接著道:
"剛才我原已睡了,又被驚醒。嬤嬤,那些人……那些人說話好生無禮!"
聽出她的語聲略微沙啞,帶著哭音,想是因為聽見了樓下那些人刻薄的言語,楊嬤嬤關心地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她頓了頓,輕輕說道。"嬤嬤不必擔心我,您去前面忙吧。我……我想睡了。"
平生不擅撒謊,她說得有些倉卒,不過楊嬤嬤倒也沒有起疑。她深知關若月雖然平時努力裝出冰冷淡然的樣子,其實天性羞怯易驚,十分害怕男子的好色和蠻力。若是果然有什麼窮凶極惡的大盜藏在她房中,只怕此刻早就抖得不成樣子了,哪裡還說得出完整的句子來?
所以她只是點了點頭:"那麼我下去了。那群人已經被我打發走,你安心睡吧……只是謹慎點,把門窗都鎖上。"
"嗯,我已經都鎖上了。嬤嬤晚安。"關若月柔順地回答。
透過門縫,看見外面那一絲燭光漸漸消失,顯然楊嬤嬤已經走下樓去。她轉回頭望著粗擴的男子,低聲說道:"人都走了。"
男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眼中露出感激之意:"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何足掛齒。"她立刻微微搖頭,輕聲回答。
兩人都靜默了片刻,最後,關若月猶豫地開口:
"那麼,能不能……麻煩你閉上眼睛?我們這樣、這樣子下去……總也不是辦法。我想法子下床,也好看看你的傷勢……"
"有勞姑娘了。"他立刻偏過頭去,緊緊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受了多重的傷,關若月惟恐碰到他的傷口,於是極小心地,一寸一寸,緩緩挪出被窩。
此時她僅穿著貼身小衣,一出被窩,立刻裸露出雪白的藕臂和玉腿,所幸男子果然信守諾言,始終一動不動地面朝內壁,不敢看她。見他為人正派,關若月雖然脹紅了臉,卻沒有太慌張,慢慢地從他身下挪開,直到完全自由了,才連忙離開床邊,快速地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穿著整齊。
"好啦。"她低聲說道。"你等一下,我來掌燈。"
"姑娘且慢!先把窗戶遮上,免得那些人若是去而復返,看見燭火不免會起疑。"男子低聲提醒道。
"啊!"關若月猛然醒悟,若是紙窗上映出兩個人的身影,那可要糟!她連忙摸黑從櫃中取出一床棉被,牢牢地遮住了窗戶,為了謹慎起晃,又用衣服塞住門縫,不讓一點光亮透出去,這才點燃了蠟燭。
持著燭台走到床邊,關若月立刻下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在燭火照耀下看得分明,男子的身軀比她原先以為的更要魁梧結實,他的左肩有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滲透衣衫。然而,看他呼吸淺弱,稍有動彈便會嘔血的樣子,真正的傷只怕還是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