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皓並沒有馬上開口回應,只是盯住她看了半晌,發現在短短一段時辰的相處中, 這名女子已帶給他大多大多的震撼與驚奇。
「這算是回應我方才詢問的答案嗎?韋龍那位未來的女婿的確和亂黨有所牽扯。」
「我這樣說了嗎?好像沒有阤?公子千萬不要胡亂聯想;」說到這裡,她臉上突現 淘氣神色,指著我皓笑問:「你真的被我唬住了,對不對?」
「我?唬住了?」載皓那一時不明所以,愣頭愣腦的樣子,讓她更是笑彎了腰。
「哎唷,不成了,不能再笑了啦,」她一手捂著肚子,硬撐著說:「請恕我有欠禮 數,但也該怪公子方纔的模樣實在是太好笑了,我怎麼忍也忍不住。」
載皓有些尷尬的擺擺手道:「無妨,只請姑娘行行好,快把謎語解開,我這個人啊 ,生平最怕的,便是打啞謎。」
好不容易她終於止住了笑說:「是這樣子的,剛才公子一定被我那頭頭是道的長篇 大論給唬住了吧?以為我是多有見地、多有膽識的女子。」
「見地嘛,我不敢說,因為我倆對國事的看法究竟還有些不同,褒了你,不就貶了 我自己了嗎?不過姑娘勇於抒發宏論,的確堪稱膽識過人。」
她面帶微笑,再一次向載皓垂首行禮道:「公子與我們家小姐素昧平生,卻已連續 稱讚過她兩回,我在這兒一併代她謝過。」
「你家小姐?稱讚她……」載皓腦中靈光一閃,隨即問說:「你的意思是「公子猜 到了?」她擬攤手道:「沒錯,方纔我講的那-些啊,全是我家小姐平日陸陸續續說給 我聽的事,我只不過把它們全部串連起來而已。」
「好一個思想前進的小姐,也好一個心思巧密的侍女。」
「我家小姐--」牆外傳來的打更聲讓她驀然一愣為道:「什麼;都三更了?我竟 跟你聊了這麼久,不成,不成,我得快點回房去才是。」
載皓見她匆匆忙忙收拾筆墨硯台的樣子,不禁生起一股強烈的失洛感,剎那間心中 漲滿了一大堆的問題,偏偏又因不知從何問起,全部梗在喉中,而懷抱著所有器具物品 的她,眼看著就要奔上池上的曲廊了。
「姑娘;」
「公子;」未料在他衝口而出之際,她也猛然打住腳步,回頭叫道,再跑了過來, 把已經折上的扇子塞進他的手中。「如果你不嫌棄,就收下這份不成敬意的禮物吧。」
載皓望著手中的扇子,思緒似乎更加紊亂了。「這……這不是你家小姐的畫作媽? 你怎麼可以擅做決定的把它送給我。」
「小姐這類東西多的是,興致來時,天天都畫上一、兩幅不止哩,少一把扇子不算 什麼的啦,說不定她連問都不會問起,就算她明兒個問起好了,我也可以謊稱因被風吹 落池中濕糊,早被我給扔了。」
明知這樣不對,但載皓卻己身不由己的揖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來了,留 個紀念。」
本已欣然轉身的她,聞言卻又半側過身來問:「紀念什麼?」
迎上那對靈動光彩的眸子,載皓由衷的說:「紀念今晚的良辰美景,以及紅粉佳人 。」
她臉龐微紅,雙眼似乎更亮了,但在無言對視一陣之後,終究轉身飄然離去,讓悵 然獨立的載皓不禁發出一聲悠悠長歎。
第二章
光緒二十八年立秋
「小姐,小姐,你在哪裡啊?」
賀邑塵湊巧書到最後一筆,這時索性收勢把筆架好,然後應聲說:「寶善,我在裡 間書室。」
「又在書室裡了,你不是才說今天不畫畫的嗎?」身形嬌小的寶善一邊往裡走,一 邊嘀咕道:「老爺說今日立秋,大夥兒照例都該休息一天,什麼事也不做。」
邑塵早已離了書桌起身笑問:「你又在叨念什麼了?年紀輕輕,卻比我娘管我還管 得緊,寶善啊,我看你趕明兒個嫁人之後,丈夫嫌不嫌你囉唆。」
「他敢;」寶善叉起腰來,一副已在「相夫」的樣子。「如果他膽敢嫌我嘮叨,我 就回老爺太太這裡來,非得他低下頭來求情,否則說什麼也不跟他回去。」
邑塵聞言失笑道:「瞧你說得煞有介事的模樣,老天,你小我四歲,今年才十七耶 ,哪兒學來這麼一套馭夫術?」
「跟廚房裡的大娘學的啊,你沒看元叔被她教得有多乖。」寶善這才想起什麼似的 低呼一聲,接著便拉起邑塵的手,急急忙忙的往外間走。
「寶善,你幹嘛這樣揣著我,走慢點不行嗎?」邑塵又好氣又好笑的問道。
寶善是十幾年前江南鬧水患時,被爹爹和元叔一起搶救回來的孤女,可憐當時才不 過六歲的她,便已被洪水奪走了包括爺爺、父母、兄弟在內的一家九日親人,寶善還是 靠她娘高高舉著,才得以被元叔拉上來的,從那時開始,她便一直陪在十歲的邑塵身旁 ,名為丫鬟,其實賀家上上下下早就依照慣例,把她跟府內其他僕傭一樣當成自家人著 得了。
「不行,你瞧,這全是我們倆的工作呢。」寶善直把邑塵拖到正間後才放手,並指 著圓桌上的竹篩說。
「是揪葉啊?」邑塵走近一著,歡喜的嚷道:「誰去摘的?」
「兩位小少爺嘛,天還沒亮就起來摘了,太太與我一起洗淨之後,我馬上就拿了過 來;小姐,你看我們今年要剪哪些花樣比較好?大娘她們都在等著你施展手藝哩。」
楸樹屬大戟科落葉喬木,干莖直聳可愛,圖形或橢圓卵形的葉子奇大,前端尖,有 時還會長出三尖或五尖者,葉嫩時遍骷赤紅,老後則唯柄仍保持紅色,據傳早在唐朝之 時,便有在立秋這天把楸葉剪成花樣,讓婦女兒童插戴發上或鬢邊的習俗。
其實每年今日,清晨滿街便皆聞賣楸葉聲,但賀家人口不多,邑塵母親總喜歡趁節 慶時動員全家,熱鬧應景,而打從三年前她無意中幫母親剪出新奇的花樣開始,這項工 作便正式移交至她手裡。
「寶善,」邑塵先坐下來後方說:「咱們明眼人前不打暗語,寫字作畫我行,真要 論起這些女紅手藝啊,我可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半調子了,前幾年那些花樣,我不過勝在 新奇,你剪的才是道地的精妙絕倫,所以呢,」她把已被自己讚得滿頰通紅的侍女拉到 身旁坐走道:「還是請你這位大師先動手吧。」
「可是小姐……」寶善分明已拿起剪刀,卻猶自怕搶了小姐風頭似的躊躇著。
「別可是不可是的了,立秋的習俗又不光只有戴楸葉這一項,你瞧你自己不也已經 幫我把紅豆湯給端來了,我看我還是先吃了它再說。」
「小姐,」寶善一邊俐落的剪出第一朵花來,一邊提醒已開始咀嚼紅豆的邑塵說: 「你可別吃太多,萬一再患胃氣脹,晚上那頓「貼秋膘」你就無福消受了。」
「是,剪花大師,吃過豐盛的晚餐後,爹一定又會照往例用秤秤我們每個人的體重 ,好跟立夏時秤過的重量比較一下,誰要是突然變得過輕或過重,准逃不過他一場好訓 ,我才不敢因小失大,因為食吃紅豆湯而誤了大娘的貼秋膘大宴哩。」
寶善聽她這麼一說,腦中立時浮現老爺每年立夏、立秋兩次秤人時的慎重,不禁與 邑塵一起笑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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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秤過體重,算是做完一切立秋這日該做的應景事後,邑塵才回到房裡,便 在桌上發現了一份令她欣喜不已的禮物。
「娘,」看過禮物內容後,她又急急忙忙奔至母親的居處嚷道:「娘;」
「邑塵,娘在房裡,你進來。」
邑塵打進臥房,發現母親正坐在梳妝鏡前拆卸頭飾,便急忙走上前去說:「娘,我 來幫您。」
賀太太阮雪蓮一邊享受女兒的貼心伺候,一邊問道:「桌上的東西你瞧見了?」
「嗯,」邑塵對著鏡中的母親說:「是娘幫我收的?」
「不,是巧要去關大門的阿元收到的,剛好那時你爹在忙著秤你們這幾個孩子,我 便轉到廚房去幫英嫂收拾剩菜,後來阿元拿進去給我,我才順手送進你房裡。」
「謝謝娘。」
「一大包的又厚又重,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啊?」
「是畫西洋書的一些材料、工具和範本,除了顏料、畫筆之外,還有些畫布、木框 等,當然重囉。」邑塵拿起梳子,小心翼翼的幫母親梳起一頭光滑的青絲來。
「又是韋家那孩子給你送來的?」
「唔,順心最懂得我要什麼了,上回才不過在信裡跟他提到除了國畫之外,我還想 嘗試一下西畫,他馬上就幫我寄了這麼一大包畫具和材料來,真夠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