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話,靜靜地在床畔一張椅子落坐,星目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她。
她一怔,被那兩束深沉而意味深長的眸光燙得臉頰一熱,心跳也失了速,只得強迫自己深呼吸,視線落定他彷彿好幾天沒刮鬍子的下頷。
「你沒睡好嗎?」
「……我很好。」
「那怎麼看來如此憔悴?」
「憔悴的人是妳!」反駁她的嗓音微微粗魯,蘊著濃濃不耐,「妳受了重傷,又昏迷了好幾天,現在臉色看起來該死的蒼白!」
「是嗎?」寒蟬澀澀苦笑,她本來面色就偏白,再加上重傷未癒,現在肯定難看得像鬼一般了。她低眉斂眸,直覺地想逃開他打量的目光。
「要不要吃點什麼?」他突如其來地說,語氣仍是粗魯。
「吃?」她一愣,搖了搖頭,「沒什麼特別想吃的。」
「胡說!妳昏迷了好幾天,肚子肯定餓了。」他一面說一面站起身,「我去弄點東西給妳吃。」
「你--」她愕然啟唇,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就見他旋風似地捲出她的房門外,彷彿逃命似的。
他就這麼怕見到她嗎?因為不曉得該對她這個「救命恩人」說些什麼?
一念及此,她幽幽歎息,心臟微微一擰。
其實也不必特別說些什麼的,她無意仗恃自己救了他一命便求他感激,他大可以像從前那樣對她。
他是主子,她是屬下,就這麼簡單而已。
屬下護主,天經地義,他又何必覺得欠她恩情呢?
她朦朧想著,再度輕聲歎息,不一會兒,便見藺長風捧著個托盤進門,也帶進一室食物香氣。
她眨眨眼,不敢置信地瞪著他捧進來的東西--一碗色澤可人的清湯,以及一副白瓷湯匙和碗。
「這是什麼?」
「用整隻雞熬成的雞湯。」
「雞湯?」愕然望向他,「你熬的?」
「怎麼可能?」他緊緊皺眉,彷彿覺得她問得可笑,「是艷眉準備的。」
戚艷眉為她熬雞湯?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寒蟬輕咬下唇,說不清那忽然泛過心頭的複雜滋味是什麼。
「吃一點吧。妳身子還很虛弱,只能吃這種流質食物--」藺長風一面低聲說道,一面重新在床旁落坐,捧起湯碗,執起湯匙,輕輕舀了一匙,然後小心翼翼地吹著。
寒蟬瞪著那根試圖送進她嘴裡的湯匙,「你做什麼?」
「喂妳喝湯。」他淡淡地說。
她知道。可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難道妳可以自己來嗎?」
「我……當然可以……」她微微結巴。
「妳拿不穩碗。」他提醒她,「妳手臂上還綁著繃帶呢,感覺不到嗎?」
「我--」寒蟬瞪向自己層層包裡繃帶的胸部與手臂,倏地啞口無言。
「在妳傷沒好以前,我都會喂妳吃東西,免得妳不小心牽動傷口。」他語氣淡然,彷彿沒什麼大不了。
「可是--」她緊緊咬牙,心海掀起波濤洶湧,得費盡全力才能保持面無表情,「你以前不會這麼做的。」
「那又怎樣?」
「因為我救了你,所以你才這麼做嗎?」
他不語,灰眸凝定她,莫測高深。
怨氣襲上心頭,「你不需要認為自己欠我什麼恩情,我是你的屬下,本來就該保護你,受了傷也無所謂,就算死了也沒什麼,你不需要因為這樣就覺得自己欠我什麼--」她語氣清冷,蒼白唇瓣吐出的每一句是責備,也是幽怨,「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懂嗎?」
話畢,她抬眸望向他,分辨他面上神情,可他卻仍是毫無表情,且默然不語。
她不覺焦躁,「你到底懂不懂?」
他凝定她,良久,「妳說完了嗎?」
她深吸一口氣,「說完了。」
「那就喝湯。」他沉沉地說,湯匙再度嘗試貼近她的唇,「這是命令。」
她心一跳,本能地張唇。
「很好。」待她總算喝下第一匙後,他滿意地頷首,手腕一揚,優雅地舀起第二匙。
於是,她就在他的「命令」下,乖乖喝完了一整碗雞湯。
***
以同樣的方式,他「命令」她讓他連續餵了好幾天,從剛開始的流質食物,到漸漸能吃一些細粥之類的半流質食物,最後她已能和正常人一樣進食麵、飯,甚至牛肉等固態食物。
可不論什麼食物,都是他一口一口餵她吃下的。
寒蟬覺得尷尬,從三歲以後,當她可以自己拿穩飯碗進食時,便不曾像這樣讓人餵過。
更何況,餵她的人還是她一直視為主子的藺長風--一個冷漠無情的男人。
餵食這樣的動作實在不適合他,尤其對像還是自己的屬下。對他而言,她只是身旁一個忠心耿耿的隨從而已,實在不值得他付出這樣的關心。
若是戚艷眉也就罷了,至少那是令他心動的女人,而她呢?
就因為她救了他一命,所以他對她的態度才會如此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吧?就因為她救了他,他覺得愧疚、不安,才會如此溫柔待她--
他不需要這樣的。寒蟬想,黛眉緊顰,這樣的溫柔不適合他。
而在她身上的傷逐漸痊癒,戚艷眉與楚行飛相偕離開這棟度假小屋後,兩人之間交流的氣氛更只有令人窒悶的尷尬。
他可以整天待在她身邊,卻難得說上一句話。
她現在可以下床了,偶爾也會離開自己的臥房,到小屋客廳坐坐,看看書、聽聽音樂。
有時,長風也會堅持她到屋外散散步,卻只是默然在她身後跟著。
她不明白,如果陪伴她對他而言是那樣一件尷尬的苦差事,他為什麼非親自接下不可?他大可以替她請來特別護士照顧她啊。
就像之前一樣,在她手臂上的繃帶還未拆時,其實一直有個特別護士留在這裡,負責照顧她一些貼身瑣事。
只是後來,當戚艷眉他們離開了,藺長風也順便辭退了特別護士。
她不解,為什麼他要讓整間度假小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連負責家務的管家也讓她休了假!
她原以為他是怕FBI跟NYPD上門來盤問,有外人在會增加不便。
可他們早在前幾天來過了,而且也已在一陣不得要領地盤問後悻悻然地離去,短期內不可能再來。
那他究竟在擔心什麼呢?他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寒蟬歎息,眼眸雖一直盯著她最愛的湯姆.克蘭西的軍事小說,可卻完全的心不在焉。
終於,她忍不住長聲歎息。
「妳不舒服嗎?」低沉的嗓音乍然響起,差點震落寒蟬手中的小說,她抬眸,望向那個不知何時悄然踅進客廳裡的男人。
他微微蹙眉,灰眸緊盯著她,彷彿試圖認清她身體是否有任何不適。
「我沒事。」她搖頭。
「嗯。」他輕輕頷首,在她對面的沙發上落坐,一面拿起她擱在玻璃茶几上的小說,漫不經心地翻閱著。
她看著他百無聊賴的動作。他明明是對小說毫無興趣,卻還是堅持一頁頁地瀏覽。
何必呢?他可以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啊!
「你不必在這裡陪我。」想著,她突如其來一句。
他沒說話,漫應一聲,仍是繼續翻閱的動作。
她輕咬櫻唇,一陣難耐的焦躁,「你不必在這兒陪我,回紐約去吧。長風集團一定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
「那些自然有人會處理。」
「什麼?」
「沒什麼重要的事,不過是一些日常決策,我付那麼高的薪水養一群主管,他們總不會連這些也做不好吧?」
「可是你也不必在這邊浪費時間……」
「我不覺得是浪費時間。」他俐落地截斷她的話,灰眸一揚,淡淡掃掠過她,「放心吧,那邊的事沒什麼,妳只要安心休養就是了。」
她瞪他,這樣淡漠的解釋並沒有安定她焦躁的情緒,「那戚艷眉呢?」
「戚艷眉?」他濃眉一揚。
「你就……讓她這麼跟楚行飛在一起?」她咬牙,口乾舌燥。
藺長風凝望她,許久,「行飛愛她。」他簡單一句,「他們兩個在一起會幸福的。」
所以他就心甘情願成全他們?因為楚行飛愛她,因為他一直怨錯、恨錯的弟弟愛她!
為了對親弟弟深深的歉意,他寧可悄然退讓,不再一心爭奪戚艷眉。
***
他──
寒蟬心弦一緊,說不清漫過心頭的滋味是什麼,是惆悵?還是噬人的疼痛?
為了彌補自己的弟弟,他寧可讓出半生來初次心動的女人,就像為了報答她的捨身相救,他不惜在這兒乾耗著陪伴她……
他不必的!也許他必須彌補自己的弟弟,可卻絕不欠她一分一毫,不欠她任何恩情。
這一切,都是她自願,沒想過要他回報。
當一切結束後,妳便可以離開我了,不需再跟隨我。
耳畔忽然響起他曾經說過的話語,用力拉扯她脆弱的神經。她忽地垂落濃密的羽睫,掩去眸中神色。
一切是結束了,而她,是該離開了。
就讓她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吧。
第七章
她走了,她不見了,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