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翌軒頷首示意,侍書立刻從銀盤上取下卷軸,輕輕打開,露出一筆矯矯如沖天飛龍的大字,筆勢蒼勁有力,筆意卻是瀟灑輕靈,同時更兼有大開大闔、氣象萬千的不凡氣勢,一看就知是名家手筆。
果然,文翌軒才看了一眼。「這——」文翌軒睜大雙眼,屏氣凝神再看了半天才說:「莫非是王右軍的『遊目帖』,這不是已經失傳許久了嗎?」
兩名美婢只是笑而不答,文翌軒仔細看了看卷軸上的落款,可不就是世稱王右軍的大書法家王羲之嗎?他的書法作品傳世的並不多,最著名的「蘭亭集序」和「快雪時晴帖」一直是宮中秘藏的珍品,也是唐太宗李世民最喜歡的書帖,其中「蘭亭集序」在太宗皇帝死後還被指定用於殉葬。
「少爺,你看這幅字真會是王羲之的『遊目帖』嗎。」侍書小聲地問。「別是偽作吧?」
「現在手邊沒什麼資料,我也無法明確考據真偽,」文翌軒心頭那份初見珍品的震驚仍在。「不過波斯胡的聲譽很好,他手裡從不賣偽劣之作,只要經他鑒定的古物,絕對錯不了,就是不知道他從何處得來這卷遊目帖?」
「少爺再看仔細吧,」侍書提醒著說。「要是真是『遊目帖』的真跡,那可是十分名貴的禮物了。」
「可不是嗎,侍書,你過來瞧瞧!」翌軒從銀盤上拈起一張小紙片。「波斯胡的標價是五百貫大唐寶鈔哩!朝中三品大員的月俸也不過二十貫左右。」
「文公子,老爺交代了,」一名侍兒插嘴說。「就怕公子不中意,要是公子中意了,就請留下,絕不能收文相公的錢。」
「不行,交情歸交情,交易歸交易,」翌軒拒絕了。「胡老要是不收錢,這幅字帖就請收回吧!」
兩名侍兒對看一眼,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樣的絕世奇珍,只要是真跡,五百貫其實也不嫌貴,」侍書打著圓場說。「至於錢鈔,我早帶了來,差不多有七、八百貫,少爺不必擔心。」
翌軒對著那幅遊目帖又看了半天,對侍書點了點頭,侍書立刻取出五大疊百貫的錢鈔,放在銀托盤上,兩名侍兒對著文翌軒又行了個禮。「多謝公子。」
說完就出去向波斯胡覆命了。
翌軒正等著波斯胡,不料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清冷冷如珠落玉盤的聲音,不客氣地說:「唉,那幅王右軍的遊目帖是我先訂下的,波斯胡你這個奸商,今天若不交出卷軸來,姑娘我非將你的大鬍子給一根根揪下來不可。」
語音剛歇,就聽到波斯胡大聲求饒的哀告:「好姑娘,好姑奶奶,輕、輕一點兒,哎喲——疼死我了——」
文翌軒和侍書俱是一愣,文翌軒更是差一點就要笑出來,他雖然不知道這個揪波斯胡鬍鬚的女子是誰,不過可想而知波斯胡現在的模樣一定又狼狽又可笑,再加上波斯胡平日最愛惜他那一撮大鬍子,不但經常梳理,還要定期擦抹綿羊油來保養,現在有人揪他鬍子,那簡直就是要他的命。
「不過,會是誰敢如此肆無忌憚呢?波斯胡也算有地位的人了,為人更是頗有心機,要不然也不能成為名動全國的古董商,」翌軒的心底暗暗納罕。「想不到區區一名女子,居然可以整得他如此狼狽不堪,聽聲音這名女子似乎年紀不大,究竟是什麼人呢?」
「撥啦——」垂掛在花廳月洞門上的水晶珠簾一陣劇烈的晃動,文翌軒才抬起頭,先聞到一股襲人的淡淡素馨花香,他還來不及反應,一團火紅的烈焰已經閃到他的面前,驟然間在翌軒的心上也點起了簇簇的火苗。
「喂!那卷遊目帖是我的!誰也不許動它!」站在翌軒面前的是位年輕少女,穿著一件緋紅縐紗的心字羅裙,明眸皓齒、神清骨秀,彷彿得江南靈秀雅氣所獨鍾的出塵仙子,不過那一張宜喜宜嗔的俏臉上卻全是精靈頑皮的神色,一雙烏溜溜的眼珠更是靈動,讓她不像一般的江南少女般羞澀含蓄,但卻更加艷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哦?遊目帖既然是姑娘所有,」文翌軒帶著有趣的眼光看著這名少女,慢條斯理地說:「那麼姑娘就該將這不世之珍好好收藏於香閨中,又怎會讓它流落此間呢?」
「我——」少女鼓起了腮幫子,指著愁眉苦臉跟在她身後進來的波斯胡說:「我是今天才要來買的,不過我比你先看中這幅卷軸,那就等於是我的了,你快交出卷軸來!」
「姑娘,那天你也沒說買或不買,只看了一眼就走人了,」波斯胡急忙說。「小老兒也沒收你的訂金,現在這幅卷軸真的已經給文公子了呀!」
「不算!不算!」那名少女不依地說。「你和他的交易不算,那幅卷軸是我的,再說那天我又不確定這幅是真跡,怎麼能決定買或不買,誰知道你這奸商是不是拿個假貨哄我呢!」
「小老兒一生清譽,從不販售任何假貨或劣質品。」波斯胡臉色嚴正的辯說。
「哼!真的沒有嗎?」少女一雙靈活的大眼睛略轉了轉,言詞鋒利地說:「你自己就是頭等的假貨,你真是波斯人嗎?只怕波斯國在哪兒都不知道呢,還敢大言不慚的自稱『波斯胡』,這不是作假嗎?」
波斯胡一臉尷尬的苦笑,他的確不是波斯人,甚至也沒有去過波斯,他是西域胡人和中原漢人的混血兒,至於「波斯胡」的稱號本來是同行盛讚他擅於識寶,所以就這麼叫了開來,不過此刻被這名少女當面詰問,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回答。
文翌軒一直悠然地坐在座位上,以研究的眼光注視著這名艷絕人寰的少女,直到見她逼問得波斯胡開不了口,才緩緩地說:「姑娘既然擔心買到假貨,不肯冒這風險,現在回來可已經晚了一步,這幅字剛才胡老已經先賣給我了。」
「你又是什麼人?」少女回身正視翌軒,恰恰碰上翌軒的目光,她俏臉微微一紅,可是很快就恢復了,反過來還將一雙明淨澄澈的眼睛瞪得更大,毫不示弱的和翌軒目光對峙。
「長安文翌軒,」翌軒淡淡地說,似乎毫不將少女的話放在心上。「也是這幅遊目帖的新主人。」
「新主人?那還得看我同不同意呢!」少女倨傲地問。「你付過錢了?」
「不錯。」
「好,那麼我就和你談好了,」少女不再理會波斯胡,對著翌軒說。「波斯胡賣你什麼價錢,我加倍向你買,你說價錢吧。」
「遊目帖是不世之珍,價值非金錢能論,」翌軒語帶譏刺地說。「想不到姑娘如此天仙麗人,卻開口閉口以金錢衡量此帖,還想強行購買,豈不是輕蔑了這幅名帖?」
「什麼?你竟敢罵我是庸俗不堪、不解斯文?」
「不敢!不過只要姑娘不行庸俗之事,」翌軒微微一笑。「自然不會招人非議了。」
「你!可惡!」這名少女氣得柳眉倒豎,雙頰紅脹。「你太無禮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子教訓我,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沒人做過的事,不表示在下也不敢做,」翌軒輕搖折扇,悠然地說。「而且我文翌軒一向最喜歡做別人不敢做、沒人做過的事。」
那名紅衣少女冷靜了下來,她注視著文翌軒,心底暗暗研究著這名年輕男子。無疑的,他很英俊,有著濃密的眉、炯炯有神的雙眼,但最吸引人的卻是方正而堅毅的下巴,將他的領袖氣質與卓爾不群的優越感充分表露出來,她心底已經明白了,這名男人是絕對不會向任何人屈服的。看樣子,她如果想得到那幅字帖,非得另想辦法不可了。紅衣少女的眸中閃過一道慧黠而俏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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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看來我是不能勉強你了,」少女低低地歎了一口氣,換上和緩的語氣說:「不過這幅字帖對我真的很重要,請你將它讓給我好嗎?無論多少代價,我都願意付。」
由強硬威脅轉變到軟語相求,這名少女態度一下子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倒令文翌軒一陣錯愕,他看看垂眉斂目的少女,現在的她嫻靜優雅如臨水照花人,完全令人無法想像她剛才的刁蠻嬌橫。
「文相公,方纔如果小女子有得罪的地方,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和小女子計較了,」少女邊說邊抬起長長的睫毛,兩顆如黑水晶般明亮晶瑩的瞳眸閃耀如星。「我、向你賠不是了嘛!」
「姑娘,我——」翌軒竟發覺在這名少女的眼波下,不由得呼吸一窒,險險克制不住心神,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自己的注意力,回復到現實中來。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少女又垂下了睫毛,密長的睫毛如兩把小小的羽扇,遮住了她不易捉摸的少女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