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的燈再次亮了,很多人也趕來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一絲人氣,冷得像是在冰窖裡。有人輕輕摟著我的肩膀把我按到椅子上坐下,我看了一會才認出是靜儀。
「姐夫福大命大,肯定會長命百歲,化險為夷的。」
我定定地看著她,從來不知道靜儀有一天說話會這樣討我的歡心。
「是啊,為董事長主刀的醫生是本市最著名的外科大夫,您可以放心。」這次是張熹,我想我要記得提醒之牧給他加薪。
時間變成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凌遲著我的心,瑛姑一夜白頭原來是有道理的。中途張熹買來了飲料和食物,我勉強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太難吃了。」靜儀抱歉地望了張熹一眼,我知道自己不對,但是已經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在我以為已經等到天荒地老的剎那,手術燈終於熄滅了,醫生走出來。
「哪位是病人家屬?」
我馬上站起,又哎喲一聲跌坐下去,原來腿早已麻掉,靜儀連忙扶起我。
「病人內出血,肺部出現血胸,脾臟破裂,我們已經摘除了他的脾臟。因為大出血,而且病人本身對麻醉有輕微過敏,所以手術中一度有心跳停止的情況……你應該告訴我們。」他責備的望著我。
之牧對麻醉過敏?我不知道,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瞭解他的一切:「那……」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竟然完全嘶啞。
「你要有心裡準備。」他不帶表情地望著我。
準備?什麼準備?我的思維一片空白,智商降到零,完全聽不明白醫生的意思。醫生走了,有個小護士過來拿張紙讓我簽字。我怔怔地望著那張紙,每個字都認識,但是合攏在一起就不能理解。努力眨了眨眼睛,我看到上面寫著『病危通知單』。
我尖叫一聲歇斯底里地把那張紙往地上扔,它飄飄忽忽地不肯著地,就像我的心一樣。護士驚恐地退了一步,靜儀馬上按住我說:「我來簽吧。」
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恐怖,因為護士建議:「最好為她注射鎮靜劑。」
我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退到椅子上坐下,把頭埋到膝蓋上:「我沒事,真的……很快就好。」我必須冷靜,必須鎮定!我不能讓恐懼擊倒,也不能哭,因為淚水不能解決問題。現在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當然只是暫時沒有人可以給我依靠,等之牧醒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候我可以躲到他懷裡哭個痛快,但在這之前我必須獨自堅強。
「大姐,你得去休息,這十幾個鐘頭你繃得太緊了。」
原來手術動了十幾個鐘頭,我到底有多久沒有合過眼睛了?可我一點都不覺得累--他,正在生死邊緣遊走,我怎能有資格說累?自認識他以來,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保護我,現在該輪到我了。我站起來換上消毒衣走進病房。
之牧靜靜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臉上的顏色和枕頭一個樣,烏黑的頭髮零亂散開,薄嘴唇青白得沒有一絲生氣。他的鼻子與嘴裡都插了管線,通向一台台跳躍起伏的儀器。我緩緩走過去,護士看我一眼:「是病人家屬麼?」
我點頭。
「他現在昏迷,不過你可以握握他的手,或許他能感覺到你。」
我坐下來,拉住他的手,只覺得一陣冰冷,我開始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求你發發慈悲不要離開我……」
死守在之牧旁邊一日一夜後,筋疲力竭的我終於被拖去打了鎮靜劑,他們把我安置在隔壁病房裡。昏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時,靜儀焦急地候在一邊,看到我睜開眼睛,她鬆了口氣。
我一邊低下頭找鞋子一邊問:「之牧還好吧?」
「姐夫沒事,昨晚醒了一會,醫生已經把呼吸管摘下來了。」
我覺得有些頭昏腦漲,於是到洗手間去洗把臉,看到鏡子裡的人不禁嚇了一跳,慘白憔悴、篷頭散發,醜得像個鬼,原來我竟是這種德行?我連忙拿起台上的梳子狠狠梳理頭髮,之牧一向喜歡我漂漂亮亮的,我不要嚇到他。
「雖然已經脫離危險,但情況還是不太好,姐夫對麻藥反應重,昨天吐得很厲害,神志也不太清醒,醫生說等麻藥完全醒了會更麻煩。大姐,現在這種時候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千萬別……」
我的手忽然一顫,梳子上一大片黑雲,我掉頭髮了。
「你那時候……也是像這樣掉頭髮的麼?」
靜儀跟著我進來,看到梳子上、洗手盆裡密密麻麻的落發呆住,然後眼淚洶湧流出。我隨手找根繩子把頭髮綁起來,拍拍她的手:「傻丫頭,哭什麼,最痛的是你姐夫,他都沒哭呢。」然後我往外走,靜儀忽然在身後顫聲問:「大姐……你其實很愛姐夫吧?」
我停頓一下:「是!對全世界所有人的感情加起來再乘以十,也不及愛他一個人那麼多。」我是天底下最蠢的人,走了許多岔路兜了很多圈子,對他的愛要到這種生死關頭才能察覺,原來他根本是我生命中的靈魂,我現在是自作自受了,不管多大的苦,多深的痛,多麼濃烈的悔恨,我都必須咬牙吞下。
我和靜儀來到之牧的病房裡,原以為他還在昏睡,沒想到竟是昏昏沉沉醒著的。特護餵他吃了一點蘋果泥,但是他又吐出來,穢物弄到枕邊和身上。特護想用濕毛巾為他清理臉上和身上的污濁,他不安分地扭動抗拒著,可力不從心。
我歎了口氣,知道為什麼,之牧一向有潔癖,家裡的床單兩天就要換,衣物穿一次要清洗,他連岳父布菜都不肯賞臉--這樣的人怎麼會讓陌生人對他任意擺佈,哪怕是神志不清的情況下,他依然反感得厲害,這個乖僻的男人啊。
「我來吧。」我走過去,接過護士手中的毛巾,用最近的距離俯下身子貼近到他耳邊,輕輕說:「之牧,是我,靜言。」
他側了側頭,眼睛有些遲鈍地轉向我,喉嚨裡咕嚕咕嚕作響,我看到他一身的冷汗。我的眼淚猛然湧入眼眶裡,幾時見到過這麼狼狽無助的劉之牧?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一刻我沒有任何把握,他認不認得我?即使認得,他還願不願意讓我陪伴?但是聽到我的聲音,他似乎舒了口氣,不再掙扎,任我用毛巾擦拭他的臉和被單下半裸的身體,我也長長地舒了口氣,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往下掉。還好,他還肯給我一個機會,哪怕只是這一瞬間。
之牧終於完全清醒過來,礙於他的體質,即使注射了抗過敏藥物,對麻醉藥品的使用仍然相當謹慎,他痛得時常痙攣。我日夜守侯在他身旁,不眠不休地照顧,為他梳理頭髮、擦拭身體、伺候他的大小便,他痛得厲害時我會把他像孩子似的擁在懷裡,一邊流眼淚一邊柔聲安慰,他痛苦扭曲的面孔會在我的喃喃低語中漸漸平靜。但有一次他在抽搐之下突然一口咬住我的脖子,雖然很痛我卻沒有掙脫,心裡還有少少欣慰,起碼仁慈的上帝還讓我陪著他一起痛楚,讓他依賴我。那些日子裡我和他可謂是水乳交融,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他痛我會跟著痛,他舒坦我便放鬆,如此的生死與共,不離不棄,我拒絕與外界的一切接觸,只是單純地守著他。有時凝視著他的睡顏會想起那首很古老的情詩:你濃我濃,忒煞情多……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泥,呵,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咬我過後他用歉疚的目光望著我被包紮的頸邊,我笑笑:「如果你從此養成習慣,或許會被送進科學院研究是不是吸血伯爵的後代。」
他轉過頭不理我,自從他清醒後幾乎不與我說話,也沒有什麼好臉色對我。患難見真情,雖然過往的芥蒂在生死面前已經無足重輕,但我知道他還沒能完全消氣,就這麼輕易地原諒我顯然心有不甘,而且找不到一個光冕堂皇的理由收回曾經說過的話--更或者他並沒有打算收回?我也不著急,更不敢主動提起車禍前的爭吵,只要他能好起來,只要他快樂地生活在這世上,無論他做什麼我都不介意。
直到有一天……
那天從醫生辦公室出來,我以為之牧睡著,因此放輕了腳步來到病房門口。門是闔著的,我輕輕扭動門柄,打開一條縫,特護不在,只有靜儀陪著之牧在說話。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情,我停下了腳步。
「靜儀,你年紀也已經不小,怎麼還不打算成家?」
「是不是要愛一個人才能與他走入婚姻呢?」靜儀反問。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
「那姐夫你知不知道神話故事裡有一種鳥,一生都在飛翔,唯一一次著陸就是死亡的時候。我的愛情也像是那種鳥,一生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