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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納蘭真

  「你別看這些東西在台灣買起來比金子還貴,其實被商人抬高了三倍的價格都不止!所以我每次經過中山北路,看到店裡那些意大利皮靴的標價,就在肚子裡偷笑。」

  學耕眼中露出了溫和的笑意。「令尊的品味很好。」

  「那當然囉,誰的爸爸嘛!」苑明得意地道,對著學耕做出來的噁心狀皺了皺鼻子,而後揚起了她驕傲的小下巴:「再說,也得穿衣服的人會搭才行啊!」

  學耕仰起頭來大笑了。「李苑明,你很不曉得什麼叫謙虛哦?」他饒富興味地道:

  「既自負,又驕傲,嗯?你還有什麼優點,趕緊都亮出來給我看吧。」

  「這您就錯了,范先生,」她裝腔作勢地道:「我一向是很謙虛的。只不過謙虛呢也要看對象。對某些人啊,你一謙虛他就爬到你頭上去,碰到這種角色,那是半分也讓不得的。」

  他喉中發出了一聲低吼。「「某些人」是什麼意思?」他佯怒道:「作人身攻擊是很不道德的你知不知道?」

  「人身攻擊?沒有啊?」她無辜地道:「我指名道姓了嗎?沒有啊。某個人自己作賊心虛才是真的。」她還待往下說,見學耕一臉殺氣騰騰地向她逼了過來,忍不住一步步往後退,咕咕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來:「喂,」她笑得幾乎不會說話:「你自己說過,人身攻擊是不道德的!」

  「周處除三害的時候,還跟猛虎蛟龍講道德嗎?」他摩拳擦掌,苑明陡然間呆了一某。學耕心中一動,立時朝後退了一步。

  「別怕,是我,」他有些緊張地道,眼神牢牢地察看她的動靜:「別又把我和那個老混蛋搞混了!」

  「我——我沒有。」她有些無力地笑了一笑,不自覺地甩了甩頭:「我只是——有點累了,所以神智一時有點恍惚,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學耕走近了她,小心翼翼地探看她的臉色。「也許我送你回去會好些?」他不大放心地提議:「這一天真夠你受的了,我也許不應該——」

  苑明微笑起來,保證似地伸手拍了拍他手臂:「真的沒有關係。就算累了也得吃飯呀。除非——」她將姣好的臉龐偏了一偏,眼睛裡又露出了那種淘氣的笑意:「你改變主意不想請我吃飯了,那又另當別論。」

  「在這種情況之下,要我請吃飯就得有條件了。」他牢牢地盯著她看:「你不可以再把我和那個老混蛋搞在一起!」

  「為了騙到一頓晚飯吃,我可以答應任何事!」她淘氣地笑著,范學耕露出了一臉不敢苟同的表情:「你這人沒有什麼原則嘛!」他指責道,苑明笑得露出了頰上的酒窩。

  「必要的時候,我是可以變得很謙卑的。」

  「謙卑!」他兩道濃眉全擰到了一起:「你就跟一顆超級氫彈一樣的謙卑!」

  「你自己又是什麼星戰防衛系統了?」她好笑地反駁。而後那笑意漸漸地沈澱下來,她的臉色變得莊重了。「我不可能將你和吳金泰搞混的。」她柔柔地說:「再一百年也不可能。」

  有那麼一兩分鐘,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互相凝望著彼此。而後范學耕執起了她的手,簡單地說:「吃飯去吧,我餓了。」

  他們離開了辦公大樓,外頭的天色早已全黑了。空氣濕陰陰的,雨倒是已經停了。

  據范學耕的說法,兩條街外就有一家相當不錯的餐廳,他們便徒步走了過去。

  那餐廳果然相當精緻。位於二樓的一家西餐廳,格局不大,但原木色調的裝潢十分可人,一角的演奏台上有人在彈鋼琴。他們挑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侍者送上了菜單,而後在他們桌上點起了一孟蠟燭。

  「我要一客海鮮盅。」她告訴侍者。范學耕則點了一客五分熟的牛排。苑明對著他的選擇大皺其眉。

  「野蠻人!」她半開玩笑地指責道,學耕只是聳了聳肩。

  「不過是習慣問題罷了。」他好笑地說:「你吃生魚片不吃?」

  她從鼻子底下咕噥了一句什麼。學耕將手掌在耳邊張了一張,苑明大聲歎氣。「好嘛,你贏了!」她咕咕噥噥:「我是愛吃生魚片。算我也是個野蠻人好吧?」

  「我原說這只是習慣問題。」他解釋道:「我剛到美國的時候,也和你有著同樣的想法,覺得血淋淋的牛排好噁心。現在呢,要叫我吃全熟的牛排,那可像是在吃牛皮一樣,怎麼也吞不下去了。」

  「你在美國待過啊?」她的好奇心被引出來了。

  「曖。」他簡單地應了一聲,將餐巾抖開來攤在腿上,拿起侍者送上來的麵包吃將起來。

  她看得出來他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然而好奇心已經被勾出來了,豈有這樣就被打發過去之理?因此盯著追問了一句:「然後呢?你為什麼到美國去?在那兒呆了多久久?」

  學耕聳了聳肩。「其實也沒什麼,」他不怎麼情願地說:「那不過是一個很平常的故事。因為父親將投資移往加州,陸陸續續把全家都遷了過去,所以我是初中一畢業就到美國去了。在那兒受的高中教育,在那兒讀完了大學……」他搖著頭笑了一笑:「真的沒什麼特別的。」

  她側著頭顱看他。「沒什麼特別的?」她問:「你跑回來了,光這一點就夠特別的啦。」

  他笑出了一口白牙。「為了我想回來,還和我爸媽爭了好久呢。」他承認道:「我剛回來的那幾年,父親還常常來信,要不就打長途電話,希望我回美國去幫忙他處理事業;」他聳了聳肩:「其實我大哥和弟弟都在那兒,有他們也就夠了。我念的又不是工商方面的東西,去了只有礙事。這兩年他們倒也看開了。我是一直沒有法子讓自己融入那個社會……」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倒不是說適應上有多大的困難,而是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留在這片土地上,因此拿到學位之後,跑到紐約去工作了一年,就決定回國來發展。你知道,我從沒後悔過自己的這個決定。」

  苑明定定地看著他。「我也很高興你回來了。」

  侍者撤走了湯和麵包,換了沙拉上來。暈黃的燭光在桌上閃動著詩一樣的光影,映得她嬌麗的容顏柔和如夢。學耕定定地凝視著她,忽然說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美?」

  紅潮湧上了她的臉頰,將她皎玉般的膚色襯得更形嬌艷了。別人的讚美——不管是真心還是客套話——她早已聽過不下千百次,早已學會無動於衷;但學耕的讚美是不同的。他專注的眼光使她覺得自己真有他所說的那樣美麗,而他的認可,她對自己承認,對她而言無比重要:「為什麼這樣說呢?」她問:「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差,但是在你的工作範圍裡,比我美十倍的人大概也都見過了。」

  「那不同。」他斬釘截鐵地道:「「美」和「漂亮」是有差異的。漂亮只是臉孔和身材,也許加上化妝和打扮,美卻出自性格和教養,思想和內涵,兩者根本不可相提並論。」

  「你的意思是,有人可以漂亮得一點都不美,有人可以美得一點也不漂亮?」

  學耕笑了起來。「差不多是這樣。」他說著,滔起了一湯匙沙拉:「不過我自己的經歷是,有的人連漂亮都不及格。」他嫌厭地皺了皺眉:「你以為我工作的範圍裡,真有多少漂亮的人嗎?差遠了!有不少人的漂亮是美容出來的,漂亮得一點個性都沒有。

  這還是美容得法的。至於美容得不得法的就更不用說了。還有是靠打扮烘托出來的,妝一卸掉就判若兩人……」

  「沒有那麼慘吧?」她忍不住要抗議:「真正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很多呀?」

  「那種人我當然也見過。但是——」他的眼神突然間變得十分遙遠,使得苑明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有好幾次,她都在他臉上看過這種表情:一種苦澀的、隱藏著創痛的表情。不管是什麼樣的創痛,那傷痕必然猶新,才會使得他無時無刻不去回想。難道他過去和什麼漂亮的模特兒有過什麼牽扯不成?如此說來,他之所以和那些漂亮女人,不管是模特兒還是影星歌星都保持距離,定然是有著特殊原因的了?

  然而她也知道,這個問題還不是她所能過問的,因而只有默然不語。幸得主菜在這個時候送上來了,打斷了他們間的沉默。她的海鮮盅還很安靜,學耕的牛排可是滋滋滋滋地響個不停。食物的香氣刺激著她的鼻孔,使她發現自己是真的餓了。不管怎麼說,這一天真教人筋疲力竭的。她暫時拋開了話題,開始努力地對付她的海鮮盅。學耕顯然也和她有著同樣的想法。因而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們兩人只是埋頭大嚼,偶然交換一兩句簡單的對話如「你的海鮮盅怎麼樣」或「要不要吃一塊蝦試試」之類無關痛癢的話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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