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這個心胸狹窄的壞人!她方才在他姑姑面前擺了他一道,他閣下現在報仇來啦!苑明偷眼瞄他,嘴角偷偷地露出了一個壞壞的笑容:「如果我受不了了,就喊你姑姑來救我。她會——嗯,」她聳了一下肩,硬把「打你的屁股」五個字吞了下去。
學耕啼笑皆非地看著她。但他眼底那真心的笑意是假不了的。也一直到了現在,苑明才發現他先前的表情一直有多嚴肅。「好吧,」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看來你確實已經不像一尊石像了,那麼我們開始吧。」
攝影的過程進行得十分平順。因為范學耕一直保持著平穩的心情,也一直很輕鬆地和她聊著天。他解釋著為什麼燈光如此重要,攝影機的位置與相片有何關聯,事先的研究會產生什麼影響等等。文安那吊兒郎當的樣子早都不見了,很感興趣地注視著他的一言一動。苑明在他平穩的敘述聲裡整個兒放鬆了下來。事實上她真愛聽他說話。不止是因為他有一副很好的嗓音,也因為他所說的事對她而言十分吸引人。身為大眾傳播學系的學生,攝影本來就是必修的課程。但是當然,在那樣的基礎課程裡,是不可能聽到如此專精而深入的講解。
卡擦。快門響了一下。范學耕等了幾秒,而後將拍立得相紙上的覆片揭下,就著燈光審視效果,濃眉因專心而微皺。而後他回來調整燈光,再度工作;不時要求苑明更換角度,抬一下手臂,偏一下臉頰。卡擦。再一次的審視,再一次的調整。卡擦,卡擦,卡擦。
試到後來他終於滿意了,扔開了拍立得,改用了另一架遠為複雜的攝影機,如臂使指地調整機器,以及其它那些千奇百怪的燈光。苑明在他的指揮之下無怨地工作,卻發現自己在他那長久專注的注視底下愈來愈緊張。他的眼睛似乎無處不在,使得她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敏感去知覺到自己的每一根頭髮,每一個眼神,每一種手勢,每一縷呼吸,直到她覺得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印在他腦海中了為止。這是一種極其奇特的經驗,因她此生不曾被人如此敏感地觀察過;敏銳到令她生出誤解,覺得他的眼光已然支解了自己的形體,進而穿透了靈魂……「哪,你的披風。」
苑明驚跳了一下,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這才驚覺到攝影工作已經結束,而自己還作著白日夢沒能回過神來呢。她有些窘迫地站起身來,側身讓范學耕為自己披上了披風,藉此躲開他那似笑非笑、彷彿要穿透她心靈的眼睛。卻是范學耕為她披上了披風,並不立即收手,那大手仍然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有意無意地拂過她頸際的髮絲。
一陣寒顫通過她的背脊,使她本能地朝前跨了一步。然而一步才剛剛跨出,便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失落感掠過她心頭。結束了,她對自己說:工作結束了,我和這個人的接觸也就結束了……她轉過身來,向范學耕伸出了一隻手,對著他露出一朵客氣的微笑:
「今天真謝謝你,范先生,我——」
她的話並沒能說完。因為范學耕接過她的手攏在掌中,卻並不去「握」,卻也不放,只是專注地看著她,還沒等她說完話便打斷了她:「天已經黑了,」他簡單地說,完全不管在一旁瞪著眼睛的郭文安:「願意和我一道吃晚餐嗎?」
第三章
「晚——餐?」苑明的心跳立時加快了一倍。這邀請雖說在她意料之外,可是難道不是在她意料之中麼?她對自己的女性魅力並不是完全無知的——甚至可以說是太清楚了。打從高中時候開始,她的追求者就從來不曾斷過。要是說得遠一點,連初中時都有過那麼一兩樁呢。只是她也並不自大,而范學耕工作所及,見識過的如雲美女,再有十個李苑明加起來也及不上。雖然表哥好像說過,他從來不和模特兒搞七捻三——想起了「表哥」二字,她本能地朝文安瞄了一眼,後者正饒感興味地看著他們。
將她的遲疑誤作了拒絕,范學耕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好不好?一起吃頓飯?」
他柔聲催促。
在他那樣溫柔的聲口催促之下,她就算本來還有一絲一毫的遲疑,也全給趕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很樂意,可是——」她的眼睛再一次溜向文安。
文安乾笑兩聲,舉起了兩隻手:「別管我,別管我,我走了就是啦。」他的吊兒郎當相這會子全回來了,氣得苑明真想揍他:「唉,姑娘長大了,老哥哥能把她怎麼樣呢?
還是夾著尾巴自己溜回家去囉。好好玩啊,明明,拜啦,范先生。」他搖頭晃腦地朝門口晃過去。
「表哥,」苑明在後頭喊他:「今天發生的事,你可別跟阿姨說啊!」
「小姐,你以為我不要命啦?」文安翻了翻白眼:「媽要是知道在我的陪伴之下還讓你出這種紕漏,非把我千刀萬削不可!就算她不宰我,你媽也——」他舉起手來在自己頸間作了個殺頭的手勢,扮個鬼臉出門去了。
「郭文安真的是你表哥啊?」學耕好奇地問。
「如假包換。」苑明微笑起來:「他媽媽是我媽的親姊姊,他不是我表哥卻是什麼?」
「這麼疼表妹的表哥倒是不多見。」學科深思地道:「你們很親是吧?」
「曖。」苑明笑了一笑,面孔因記億而柔和了:「小時候,文安表哥和我家住得很近,大家常在一起玩。我自己沒有哥哥,他就像是我的親哥哥一樣,什麼事都護著姊姊和我。這大概和他們家全是男生也有關係罷。一直到他上了高中以後,姨丈因為事業的關係,舉家遷到台北來,才和我們分開了。後來我到台北來讀書,很自然地就又走得很近。」
「你現在走入了影藝界,自然就跟他走得更近了?」這話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陳述。
苑明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那也不見得。」她認真地道:「我讀我的大眾傳播,課餘的時間都放在舞台劇上,對電視其實並沒有多大的興趣。雖然大一時有一回表哥帶我參觀電視公司,有人透過他要找我拍廣告片,但是我——」她突然間停了下來,眼中露出了憤怒的神色,猝然間調頭就走。但范學耕身高腿長,眼明手快,立時將她一把拉了回來。
四目相接。他的眼神莊重而詢問,她的則憤怒而嚴厲,整張臉都繃成了不能苟同的線條,而他們彼此都明白這是為了什麼。「放開我!」她憤怒地道:「你既然把我當成了那種依仗關係和特權來謀取自身利益的人,還留著我作什麼?」
「我很抱歉讓你產生這樣的誤解。」他認真地道:「但那並不真是我的本意。你願不願意相信我只是犯了一個技術上的錯誤呢?」
「技術上的錯誤?」她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而他微微地苦笑了。
「技術上的錯誤。」他肯定地道:「如果我真的相信你是那樣的人,現在已經逃到海南島上去了。如果說想要多瞭解你一些也犯了大錯的話,那我承認這件事情打一開始就已經錯了;否則的話——」他低下頭來看她,明澈的眼睛裡滿是無可懷疑的誠意:「試著與你溝通,試著多知道你一些,總不能算是惡意吧?畢竟我們才剛剛認識,要求我完全瞭解你是太苛求了。」
苑明玩味著他的語意,不情不願地微笑起來。技術上的錯誤,嗯?而她必須承認:
自己是有些小題大作了。她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無論怎麼說,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種敏感尖刻、大驚小怪的人呀。豈難道是因為她對眼前這個人太過重視,因此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是我反應過度了。」她道歉道:「看這個樣子,要想說服你說,我並沒有歇斯底里的龐大潛能,好像已經不大容易,哦?」
范學耕因她的回話而微笑起來,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這微笑使得他整個人都明亮了。苑明有些暈眩地摒住了呼吸,懷疑自己先前怎麼會覺得他不能用「英俊」二字來形容。而且,天,他好高呵!她自己的一六三公分已經不能算矮了,再加上兩吋半的高跟馬靴,卻只是堪堪抵到他鼻端而已。她稍稍地退開一步,東張西望地找她的包包,以免自己胡思亂想。
包包放在攝影棚一角的一張茶几上,苑明走過去將它拎了起來。范學耕深思地打量著她。「你喜歡用好東西。」他作結論道。
「我?」她看了看手上這精緻的意大利皮包一眼,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穿著,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被我爸爸寵出來的。」她說:「其實我才捨不得花那麼多錢去買這些進口貨呢!不過爸爸因為生意的關係,一年裡至少要到歐洲去出差個兩三趟,每次回來就大包小包的給我們買東西,怎麼跟他說都沒用。幾年下來就堆得不得了啦。買都買回來了,當然只好努力用囉,不然豈不是要浪費嗎?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認真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