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接踵而來的是什麼,她知道,已經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等著她了。
「她已經二十八了。」學耕接了下去:「對一個化妝品模特兒而言,二十八歲已經太老了。新人不斷地出現,而觀眾需要新面孔。早在兩年以前,她的事業便已經開始走了下坡。模特兒擁有的只是美貌,而愛珠的美貌正在凋謝。」這段話他說的很平靜,幾乎是一點感情都不帶。那是一個專家的職業性判斷,沒有任何私人的成份可說:「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也做了急流勇退的打算。今年四月間她遇到了一個印尼來的大木材商,很快她便陷入熱戀之中,並且論及婚嫁。愛珠覺得十分幸福。她終於找到了可以終生廝守的伴侶,並且後半生的生活都有了保障,」最後那一句大概才是重點,苑明情不自禁地想。也許是受了姑姑的影響,她對鄭愛珠也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偏見了?但她真的懷疑那個女人會先考慮愛情,再去考慮財富。
但,當然,這話她是不會在學耕的面前說出來的。
「我——恨高興她終於找到了良好的歸宿。」她說,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學耕的反應。
「事情不是那樣的。」學耕陰鬱地說。一直到了現在,他整個人才算是正常起來,聲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點:「本來一切都進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她也接受了;她飛到印尼去準備婚禮,籌備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們去作婚前的身體檢查,才發現——」他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才發現那一次的流產完全破壞了她的生育機能。醫生宣佈說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真誠地感覺到對鄭愛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之上的,是她為學耕所感覺到的難過。她一直知道學耕對鄭愛珠所感到的罪惡感,而現在發生的事無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畢竟,如果沒有第一次的墮胎,就不會有那一次的流產;而兩次她所懷的,都是學耕的孩子!難怪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更糟的還在後頭呢。」學耕沈沈地道:「那隻豬一發現她不能為他生養小孩,大發脾氣,把她痛打了一頓,說她存心欺騙他,存心害他絕子絕孫……」他的聲音哽住了:「在爭執中他們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閃避他的痛毆時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這可怕的故事給嚇著了。難怪鄭愛珠臉上會有那些個可怕的傷疤,敢情是這麼來的!
「你也看見了,」學耕啞著聲音接了下去:「她的臉破傷成什麼樣了!而那個王八蛋——」他的臉上掠過了深沉的怒氣:「那個王八蛋一發現她不但不能給他孩子,甚至連臉孔都毀了的時候,就——一腳把她給踢了出來!」他一拳重重地擊在桌面上:「那個混帳!要是讓我給碰見了——她那麼脆弱,那麼心碎,那麼——」他說不下去了。苑明本能地伸出手來按住了他的,試圖給他撫慰,可是學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躁地站起身來,再一次踱到窗邊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覺到指尖變得像冰一樣地涼。這誠然是一個可悲的故事,值得哀傷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事情還不止此而已!那還沒有被說出來的,才是關係最緊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學耕身後。她的雙手絞得死緊,但她的視線卻是穩定而清晰的。
「所以呢,學科?」她平平地問:「你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明白你的感覺,也知道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沒有人會願意看到別人受這樣的苦,不管她……」它的聲音凝住了,頓了一頓才接了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說了大半天,就只是為了要告訴我這個故事!」
學耕握在酒杯上的五指收緊了。他回過頭來看著苑明,眼睛裡充滿了痛苦,祈求,不安……以及各種複雜到無法形容的感情。「請你試著瞭解,明明,」他啞著聲音道,重重地將酒杯放了下來:「她——已經一無所有了!沒有事業,沒有容貌,沒有愛,沒有未來!所有過往的種種,已經把她追求幸福的任何可能全都毀滅了!而我是必須為此負最大的責任的!畢竟,如果不是我——」他咬緊了牙關,臉頰上有一束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跳動:「而我是她人生世上僅有的了!你明白嗎?我——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棄她!我做不到!」
苑明平平地凝視著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空茫自心靈深處泛起。「所以呢?」她毫無表情地問:「你打算怎麼照顧她?」
沉默。她幾乎可以看到他心靈的掙扎。他的痛苦是顯而易見的,然而他的決心也是不可動搖的。
「我——必須和她結婚。」
這話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出來的,然而聽在苑明耳中,便彷彿晴天裡響起了一串霹靂,震得她所有的神智都飛散了。她已經預期到他要說的話絕對不會悅耳,她甚置已經猜測到學耕會要她搬來和他同住,但是結婚?這主意未免太離譜、太荒謬、太——
匪夷所思!
「你——你剛剛說了什麼?」她瞠目結舌地問,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學耕眼中的痛苦之色加深了,但是他並沒有動搖;他從喉嚨深處逼出的聲音雖然低沉而沙啞,但是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我說,我——必須和愛珠結婚。」
「不!」苑明本能地叫了出來,本能地拒絕她所聽到的一切:「你不是當真的!」
「明明——」他祈求地喊,但她急切地打斷了他。
「不,這個念頭太荒謬、太可笑了!」她激動地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知道你對這整件事的感覺,我全都知道!但是結婚?這個主意太荒唐了!上一次的婚姻還不夠你受的嗎?一定有其它方法可以幫助她的!而且,她的家人——」
「明明,你不瞭解!你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她——」他試著解釋,但她再一次打斷了他。
「算了,省省吧,不用告訴我!別再轉述她那悲慘的過去了!我已經聽夠了!」她咬牙切齒地道,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拒絕她今晚聽到的一切,每一個細胞都在反對那個如此輕易就粉碎了她幸福的女人:「告訴你,那個女人所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在你們上一次的婚姻生活中她曾經怎麼地背棄過你,欺騙過你,而今你還要相信她一次麼?你還沒有受夠教訓麼?」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並沒有為鄭愛珠作任何的辯護,只是沉重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他疲倦地說:「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會變成那個樣子,我必須負最大的責任。
更何況她的墮胎,她的流產,還有她的不孕——」他的嘴唇痛苦地抿緊了:「而今我毀去了她尋求幸福的最後可能,毀去了她本來可以擁有的未來,至少我——我還可以還她一個安安穩穩的日子!」
苑明張口結舌地看著他,開始不可抑遏地發起抖來。一直到了現在,這整樁事情對她而言才有了真實感;一直到了現在,她才開始接受學耕主意已定的事實。受傷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柔軟的唇瓣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我不相信,」她低語,透過被淚水濕透了的長睫毛看著他:「我無法相信你真會如此對待我——對待我們!如果你娶了她,那我們——我們之間算什麼呢?」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一對充滿了痛苦的眼睛看著她,無言地祈求她的原諒。那眼神撕裂了她的心臟,她的淚水開始像小河一樣地流下了她的面頰。
「我明白了,」她低低地說,帶著苦澀的自嘲:「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是不是?
你一直愛的人只有她,是不是?我不過是你一個暫時的玩伴,一個用來解悶的對象,是不是?只要她一出現,我就必須拱手讓賢,把所有的一切都交還給她,是不是?」
「不!」他激動地叫了出來:「不要這樣說,明明,你明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我——」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又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她哭得全身都在抽搐:「我無法相信——我無法相信你會這樣傷害我!我無法相信——」
「明明!」他的聲音哽住了,淚光浮上了他的眼睛;他的嘴角在不可抑遏地抽搐,而他似乎用盡了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不去將她抱進懷裡:「請你試著諒解,好不好?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傷害你,可是她——」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拒絕再聽他任何進一步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