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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納蘭真

  她緊緊地抿住了嘴唇,感覺到巨大的壓力沈沈地壓在心上。從出租車裡出來以後,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步入大樓,在工作室前整了整服裝。我也許應該此點妝的,她沈沈地想,知道經歷了一整天的工作、以及崔鶯鶯那起伏跌宕的心情變化之後,自己的臉色絕對好不到那裡去。而她最不希望的事,便是以這種面目去面對自己的情敵了。然而她還沒來得及伸手到包包裡去掏腮紅和口紅,學耕的姑姑已經打開工作室的門,探出頭來找她。

  一見到她,老太太很明顯地鬆了一口大氣。「你來了!」她壓低著聲音說:「怎麼還不進來呢?」

  她別無選擇,只有跟著老太太走進了會客室。會客室裡空無一人,苑明的眉頭忍不住微微皺起。不在會客室裡,這個徵兆來得不怎麼妙。很顯然的,他們兩人的談話內容必然純屬私人性質——不會像學耕和她說過的,他曾為鄭愛珠安排工作那麼簡單。

  「他們——在樓上嗎?」她也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明知道樓上的人絕對聽不見。

  「在樓上的會客室裡。」老太太嫌厭地道,管自穿過攝影棚,走進了她的小廚房:

  「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麼!跟那個女人有什麼好談的?我實在——」

  「我上去瞧瞧他們好了。」苑明沈沈地說,動手開始泡飲料:「說了這許久的話,他們會需要一點茶水的。」

  將兩杯熱騰騰的可可放在托盤裡,她力持平穩地上了樓。

  會客室的門是虛掩著的。苑明鎮定了一下自己,輕輕敲了敲房門,而後推門而入。

  鄭愛珠和學耕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正迅速地用一方手絹拭著自己的眼睛。她穿著一條白色長褲,一件質料很好的淺藍色羊毛衫鬆鬆地蓋到了她的臀部,腰間是一條白色的寬皮腰帶。她的身材極好,那是沒得話說的,只是臉龐半插在手巾裡頭,看不全她的廬山真面目。

  「喝點熱可可吧?你們聊了很久,一定渴了。」苑明輕快地說,將托盤放在桌子上,瞄了學耕一眼。

  這一眼使她的心沈到了谷底。

  學耕的臉繃得像石頭一樣僵,眼神則空茫得任何感情都不帶。從他飽受日曬的膚色上看不出他面色的變化,但卻瞧得出他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鄭愛珠究竟帶來了什麼樣的消息——或說,什麼樣的要求,使學耕產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她驚疑不定地瞧了鄭愛珠一眼。後者已經將手絹收了起來,正努力作出正常的神氣。但是她雙眼既紅且腫,顯然是狠狠地哭過了。而她的臉!

  若不是托盤已經放到了桌上,苑明真懷疑自己會不會將可可潑將出來。那是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雖然,並沒有那些廣告上的面孔來得那麼美艷,那麼性感,那麼青春,但毫無疑問是同一張臉——只不過,只不過她右邊臉頰上,不知道為了什麼,多出了兩道醜惡的傷疤!

  傷痕顯然是新近才添上去的,因為連痂都還未落盡。其中一道長些,也來得深些,另一道則短了許多。旁邊還有一些細碎的刮痕。那些刮痕是不會有什麼妨礙的,但那兩道長疤痕則無庸置疑地一定會留下相當明顯的痕跡——明顯到足以破壞鄭愛珠原來的美貌。事實上她現在看來就已經不怎麼高明了。疤痕收口處皮肉向裡縮卷,大大的破壞了她臉部原本平滑的線條。苑明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假裝對那兩道疤痕視而不見,對眼前的女子露出了一個正常而友善的笑容。

  「你一定是鄭愛珠了?真高興看到你本人。」她寒暄道,向著鄭愛珠伸出了手:「我叫李苑明。」

  鄭愛珠伸出了手來和她握——不,那種動作不能叫「握」,只能叫「碰」——碰了一下,便又迅疾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戒備而謹慎,甚至還帶了點敵意。「我知道你,」她簡單地說,有些無措地咬了咬下唇,求助似地看向學耕:「我——我想我……應該走了,學耕,」她囁嚅道,那聲音轉來那麼無助,卻又帶著無比的依賴:「你會再跟我聯絡吧?你答應過了,我——」

  學耕的身子僵了一下,下顎繃得死緊,卻沒有說出任何一個反駁她的字來。空氣彷彿在這一剎那間凝成了硬塊,而鄭愛珠那盈盈欲淚的眼睛除了學耕的臉之外什麼地方也不看——喔,天,苑明只覺得自己頸背上的寒毛全都豎起來了。這種伎倆她懂得的:那種脆弱的無助和依賴本身,本來便可以是女性最強的一種武器,足以喚起男性無盡的保護欲,使他們覺得自己充滿了英雄氣概,使他們願意為你做任何的事情。而根據苑明得來的資料,鄭愛珠正是精於此道的高手。而學耕似乎已經被她說服了什麼——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說服。突如其來的憤怒淹沒了她,使她必須竭盡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當場爆發。爆發了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她對自己說:如果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必須私下跟學耕談個清楚,而不是在這個地方演那種罵街的鬧劇!

  「如果你們還有事情要談,我就不打擾了。」她僵僵地說,盡力控制著自己的脾氣:「我只是送可可上來而已,你們慢用吧。我告辭了。」

  「不!」學耕爆發似地叫了出來,使她伸出去扭轉門把的手停在當地。她沒有回頭,只聽到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用一種較為平靜的聲口說:「不要走,明明,我——我們已經把事情談完了。愛珠,」他遲疑了一下,這才接著說:「你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聯絡,嗯?」

  「你答應的喔?」她的聲音裡帶著祈求。

  她不曾聽見學耕的答覆,想必他用了肢體語言回答了這個問題了。因為鄭愛珠沒有再說什麼。她的腳步聲清脆地穿過這間會客室,打開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門——學耕樓上的公寓,本來就有自己出入的門戶,和樓下的工作室並不相通的。苑明聽見門關上的聲音,聽見她的腳步漸去漸遠,終至全然消失,這才慢慢地放鬆了門把,回過身來面對著學耕「好啦,」她說,竭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說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學耕沒有回答。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裡,眼神一片空茫。不祥的預感剎那間彌滿了苑明的意識,使她幾乎害怕起自己的問題來,很想對他說: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要告訴我,然而她也知道,逃避是一點用也沒有的。深深的吸了口氣,苑明小心翼翼地在學耕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這一整天的疲倦幾乎已用盡了她所有的精力,而這意料之外的事件更使她疲倦入了骨髓。她必須竭盡全力去控制自己,才能安穩地坐了下來。

  而後學耕終於動了——直直地走向櫥櫃,取出一向放在那兒備而不用的威士忌,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苑明看著他用微顫的手將酒送到唇邊,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後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絞緊了她放在腿上的雙手。不祥的預感在擴大,而且她已經可以料到,這事絕對和她有關!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學耕?」她再問了一次,背脊挺得僵直。

  他還是沒有回答,只是轉過了身子去面對著窗戶。他的下顎繃得死緊,眼神不知看向了遙遠空間的那一處。而後他突然開口了,開口得如此突然,彷彿他不能再忍受那來自他體內的壓力一般。他的聲音幾乎是壓搾出來的,低沉而遲緩,生似每一個字都費盡了他的氣力。

  「她今天才從印尼飛回來的。」他說,眼神仍然看著遠處。

  「印尼?」苑明回聲似的應了一句。因為除此之外,她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印尼。」他重複道,彷彿在保證什麼似的。而後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從窩邊回轉過來,在苑明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那酒發生了作用,他似乎已經鎮定些了;

  雖然,他的嘴唇上還是沒有絲毫的血色,酒杯也依然被他握得死緊,彷彿那是他的生命線一般。

  「明明,」他艱難地開了口:「有些事我必須……我很不想……」他遲疑地停了下來,重重地抿住了嘴唇,又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能……你才不會……」

  到了這個時候才來管我的反應,不太遲了一點麼?苑明有些可笑地想著,兩手緊緊地交疊,無言地看著他,用眼神催促他說下去。學耕艱難地吐了口氣,抬起頭來看她。

  「明明,」他低沉著聲音道:「你記得我和你談過一次我的婚姻,談過我——一直覺得對愛珠有責任,記得嗎?還有她——墮胎,以及流產的事?」

  她無言地點頭,看著他又喝了一口酒,恐懼地知道自己不祥的預感將成為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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