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淘氣的天性自她腦海裡冒了出來,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聲音,化解了這嚴肅的對話:「你要跟張生比,外型上頭一個就不合格!人家張生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您閣下呢,彪形大漢一個,活像個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孫,」「什麼?」學耕橫眉豎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蠻的嗎?惹毛了我,我把你那個張生撕成碎片!」見苑明捂著嘴兒偷笑,他狐疑地揚起了眉毛:「那個演張生的小子,真的很文質彬彬嗎?」
「我還沒見過人呢,怎麼知道他是不是文質彬彬?」她好笑地說,不大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學耕好像是在吃那個張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問題更證實了她的猜測:「你們在舞台上,該不會有——太過火的演出吧?」
「都還沒開始排戲呢,我怎麼知道?整本劇本都在我學姊的肚子裡呀。」她拚命作出一臉無辜的樣子,以免火上澆油:「應該是不會的啦。學姊不是那種無聊人。再說,」她終於忍不住露出了一點微笑:「就算她真有那個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對付她呀——威脅她說排戲場不租了,保證有效!」
學耕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於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我們北京猿人不作興這種迂迴戰術的,直接威脅說要將她撕成碎片還來得快些。」
「我可憐的學姊,真是交友不慎!」苑明哀歎道:「我應該建議她改排「楊家將」那一類的戲才對。」
他們嘻嘻哈哈地說著笑著,話題變來換去,從戲劇談到當前的文化環境,從學生時代的糗事說到台灣和美國的教育制度……他們的話題彷彿沒有終結的時候,不知覺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苑明臉上終於露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麼說,她可是今天才搭了好幾個小時的飛機從馬來西亞飛回來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學耕審視著她:「對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剛回來了。」
她對著他微笑,無言地跟著他站了起來。她還不想回去,還不想離開這個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還不累,學耕第二天可是還要工作的。來日方長,他們有的是時間。只不過,對初嘗戀愛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暫的分別,也總是令人依依不捨,牽腸掛肚的。
隨著學耕走到櫃檯前去付賬的時候,苑明朝石月倫坐的那張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學姊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事實上,整個餐館中就沒剩下多少人,連外頭的街道都已顯出了冷清之意。雖說台灣位於亞熱帶的地區,但冬天畢竟是冬天,那股子蕭瑟之意很足以令流浪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熱戀中的情侶,方覺得心中的火焰遠勝於外界的寒涼。
熱戀中的情侶?這個名詞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對自己說:實在是太快了。然而他們兩人對此都已無能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運要將我們帶往什麼地方去吧,他們對自己說:在交換的凝視中,在相互嬉鬧的唇槍舌劍裡,以及所有有意無意的碰觸和親暱之間,他們無言地許下了默契:如果這樣的相逢和相戀是命運的話,讓我們遵從它,讓我們跟隨它,並且,讓我們一同來掌握它!
然而,還是太快了!一坐進學耕的車子裡頭,突如其來的緊張便往上升起,攫住了苑明的心靈。當餐廳裡圍繞著他們的人群被車輛隔開,當燈照明亮的環境陡然間只剩得一片黑暗,僅有的光線是路燈的薄光,而天地間剎那間只剩得他們兩人,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只剩得轎車裡小小的空間,只剩得他們兩人並肩而坐……學耕顯然也感覺到這種陡然間凝聚而來的緊張了。他沉默地開動了引擎,一言不發地朝苑明的住處開了回去。車子停下來以後,他別過臉來看著苑明,半晌後才露出了一個不情不願的微笑。「快回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我可要過去親你了!親了以後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我可不能負責!」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車,在公寓門邊看著學耕將車開走,才慢慢地走上樓去,不知道是應該覺得鬆了口氣,還是應該覺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為他們之間發展得實在太快了,那種吸引力幾乎像小說中寫的那樣,隨時要冒出火花來。然而他們彼此也都有著共識:雖說這已經是二十世紀的九○年代,性與貞操老早老早就已不再是不可碰觸的禁忌,然而對他們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構成「性」的唯一條件。他們願意等,也必須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長一些,等到彼此的溝通更完足一些——只是,在目前這種猛烈如火的激情底下,他們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夠被信任到什麼地步呢?苑明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開始梳理著自己一頭黑亮的長髮。鏡子裡映出她白玉一樣的容顏,花瓣一樣的嘴唇。臉頰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紅暈標識出一個戀愛中的女子,而那嬌艷的唇瓣則彷彿隨時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觸……她咬了咬自己下唇,模模糊糊地想及自己曾經讀過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戀愛是必須對自己完全負責的戀愛,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也能夠承擔所有可能的後果的戀愛。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放下了手頭的梳子。有一首流行歌,好像是這樣唱的:「戀愛到了最後,不是只有手牽手。」她不知道那個「最後」什麼時候會來,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須對此有所準備;否則的話,那就不是一個成人應有的負責態度,而只是一種盲目的、沒有理性的自我焚燒而已。明天,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許諾道:明天我必須去看婦產科醫生,開始採取避孕的措施。
明天!
第六章
在戀愛的甜蜜裡,時間過得像飛一樣地快速。他們幾乎是天天見面,找出了所有可能相聚的時間來相聚。當然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他們兩人都有工作要處理,有事業要發展。在認識她以前,學耕那工作室的行程早已排到了三個月後,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的減縮;苑明的時間雖然比較自由,但是在推掉了香港方面的工作之後,她在台北也接了幾個零工:拍了支廣告片,又在電視台的一個單元劇裡軋上一腳,所以也並不閒。
更何況,她從馬來西亞回來才一個禮拜多些,「崔鶯鶯」便已經開始正式排練了。
自從知道排戲場有了著落之後,石月倫興奮得整個人都在發燒,不到十天就完成了她的劇本,同時設法招齊了她所需要的演員。只不過正如苑明原先所料,她那個硬脾氣的學姊果然覺得學耕的要價便宜得過份,說什麼也不願意教朋友吃這樣的虧;幾番討價還價,又經苑明「曉以大義」之後,終於以四千塊錢一個月成交。
一切枝節安排停當之後,正式的排練也就開始了。
而排戲是累得死人的事。不止是正式排戲的那幾個小時必須全神貫注,她還得花上許許多多額外的時間去揣摹角色,記憶台詞。石月倫導戲的手法非常新穎,並不只叫他們背劇本就算數,還要求他們在排戲時作即興創造,再加以重新組織,使得苑明排起戲來所用的精力多出一倍都不止。尤其這個小劇團才剛剛成立,除了排戲之外,每個人都還得擔任劇務工作——要考慮海報設計,要考慮宣傳事宜,要租借演出的場地,還有門票的出售……總而言之,人人忙得一塌糊塗。
在這樣的辛苦工作之中,反而是擔任女主角的苑明來得輕鬆一些。她不像其它的人那樣,總是在排戲前才擠公車、騎摩托車,或者搭出租車趕到排練場來,卻往往在交通最不擁擠的下午時分便到學耕的住處來了。學耕忙他的工作,她就在他住處裡頭背台詞.練戲;等學耕工作完畢,便和他一道聊天說笑,吃個晚飯,時間到了再和大夥兒一道排戲。排完戲後,她也不需要立即趕回住處去,還可以在學耕屋裡休息一會,吃個消夜點心,再由他送她回去。
這種對彼此都很方便的時間調配,很快她便成為一種固定的安排了。苑明於是盡量將自己的工作時間排在早上,至遲不超過下午四點;往往下了工就直接到學耕那兒去,等至排完了戲再回家。
在這種情況之下,苑明在學耕那兒停留的時間愈來愈長,他便將自己那三間臥室中的一間整理出來給她使用。反正房間空在那兒也是白空著,他可不忍心教自己心愛的人累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