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知覺之後,以潔呆了好幾分鐘才反應過來。
「我……我怎麼了?」她問,聲音仍然啞得難以聽聞。
「重感冒,精力衰竭。」玉翡一面替她換點滴一面說:「劉大夫說你長期體力透支,這場病才會來得這樣凶。他嚴格命令你至少要休養個十天半月,才淮你回辦公室去。」
「……噢。」以潔困惑地對自己皺了皺眉,而後想起了什麼似的看向玉翡。「怎麼是……你在這裡?」她試著用口唇的蠕動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你沒……在醫院……裡陪……伯伯呀?」
「醫院裡護士多得是,你身邊卻半個也沒有。」玉翡笑著說,因為她的好轉而歡喜:「我去幫你端杯牛奶來。這兩天只打點滴,一定餓壞你了。」
等以潔更有氣力了一些,守謙開始帶著花花草草地來探病了,還亂七八糟地謅笑話給她聽。當然他還不能久留,每次都只停個二十分鐘就算數,但這已經很讓以潔開心了。
然而平浩不曾來過——一次也沒有。
以潔的心裡亂極了。她所聽見的事情還清楚分明地刻在心上,使她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大哥。他不來是再好也沒有了,她對自己說:反正這一陣子,我和他之間本來就處得尷尷尬尬。然而他一次也不曾出現,仍然無可避免地使她失望到了十分。每回房門一開,她就急急地抬起眼來,而在發現來人是守謙或何媽的時候,擠出一抹略帶失望的笑容來。他不關心我,她沮喪地想:我知道他很忙,我一病他就只有更忙,何況還有伯伯的事要他費心;但是……但是……
是她病後的第四天,何媽來過了又走。玉翡深思地打量著她,看得以潔有些不自在起來。
「整天躺在床上好無聊。」她對玉翡說,羨慕地看著對方手上那本書:「你在看什麼?」
玉翡將書面翻過去讓她看:阿嘉莎。克莉絲蒂的「空幻之屋」。
「你喜歡偵探小說啊?」
「愛死了!」玉翡微笑:「只不過在醫院裡輪班的時候常常忙得沒時間看,難得有這麼清閒的時候。說來這都要感謝你哩!」
「偵探小說好看嗎?我一向只看散文集。」以潔好奇地問:「你比較喜歡誰的作品?」
「當然是這一位的啊。」她揚了揚手上的書。
「為什麼?」
「那當然因為克莉絲蒂和我是同行啦!」玉翡笑著說:「開玩笑的,當然是因為我認為她寫得最好。不過我不會推薦你看她的書——至少不能在你生病的時候。看她的書很花腦子的。」
「噢。」以潔的臉垮了下來:「我討厭生病!」
「偶然生個小病也不是壞事呀。」玉翡安慰她:「你看何媽把你寵成什麼樣子?你小哥更是三天兩頭地送花給你,」注意到以潔的臉色暗了一暗,玉翡精確地解出了她的心事:
「就連你大哥,也一天來看你好幾趟呢。」
「什麼?」
「你不知道是吧?」玉翡微微地笑了起來:「不,我想你是不會知道。他總是趁你睡著時來的。」瞥見以潔臉上那難以置信的表情,她強調地點了點頭:「真的,騙人的是小狗。」
「噢。」以潔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完全不知道應該要說些什麼了。大哥常常來看她……乘著她睡著時來看她!她的心無法自己地漲滿了。然而,其中卻還夾雜著地無法排遣的酸楚:他雖然常常來看她,卻也只限於在她不知道的時候而已!
玉翡研究著她的表情,慎重地考慮著要不要再管一次閒事。眼前這已經成為她朋友的女孩有著戀愛中人的痛苦,眼眸中訴說著性情中人的悲哀……不,她沒有辦法袖手旁觀,她忍不下這個心來!雞婆就雞婆吧,去他的什麼別人的隱私不隱私!
「你知道麼,你大哥是非常關心你的。」她慢慢地說,注意到以潔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只不過他……有著很大的苦衷,以及顧忌。」
「玉翡?」以潔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無論她怎麼想,也想不到這位特別護士可能知道任何與大哥有關的事。卻見對方微微地笑了。
「別以為我有多大的神通。我只不過是碰巧聽到你大哥和何媽的對話而已。」護士笑著說,將她那天晚上聽到的對話重複了一遍。
聽完了玉翡的敘述,以潔有老半天開不了口,只有她緊握的雙手和微顫的雙唇洩露了她的心情——雖然,是什麼樣的心情她實在無法分析。是如釋重負,是心酸難言,是溫柔的喜悅,還是對自己產生過的懷疑抱持的慚愧?或者都有一些罷。而,在這凌亂蕪雜的思緒之中,最清晰的一點卻是:大哥並不曾承認他對自己有什麼特殊的情感,這一切都不過是何媽一廂情願的猜測而已。如果她自己是個旁觀者的話,或許會認為這樣的表示已經足夠,偏偏她不是旁觀者,而是當事人哪!而戀愛中的人總有那麼多的患得患失,乍信乍疑……
見她低垂著眼睫只顧盯著自己的手指,玉翡想著自己應該要讓她獨處一些時候了,便找了個借口要退出房間。才剛剛拉開房門,聽見以潔在身後叫了她一聲:
「玉翡?」
「嗯?」
「……謝謝,」以潔的笑容有些羞澀:「你是世界上最特別的特別護士。」
「那是因為你是個非常特別的病人呀。」玉翡溫柔地笑了:「換個人我才不敢多這種口呢。你知道,那是護士的大忌。」
以潔的眼睛裡閃出了一點淘氣的光芒。「你確定自己入對行了嗎?」她問:「你說不定應該改行去當偵探的。」
「我會慎重考慮。」玉翡對著她齜了齜牙:「哪天你們家的餅乾失了蹤,又或者是小貓小狗和別人家的小動物私奔了,只管來找我便是。」
門輕輕地開了起來,以潔立時重重地倒回床上去,緊緊地闔上了眼睛。她的身體還很虛弱,玉翡對她揭露出來的訊息卻來得太強烈了。仰躺在床上她只覺得頭腦一陣暈眩,心臟的撞擊卻比故障的鐘擺還更沒規矩。這一切的訊息如此零亂而極端,她必須仔細地想想,仔仔細細地想一想……
她聽見房門開了又關的聲音,以為是玉翡回來了;但房中那長久的沉默使她覺得不對,使她驀地裡睜開了眼睛——
她的呼吸梗在喉嚨裡頭,五指死命地抓緊了被角;只有雙眼卻睜得大大的,生怕稍一眨眼,眼前的人便又要消失不見了。
平浩站在床頭看她,眼睛裡盛滿了關切,以及哀傷。她注意到他瘦了一圈,眼下有明顯的陰影,頭髮更是早已超出了一般的長度,不知怎地心裡一酸,淚水便溢出了眼角。她沒打算哭的,她真的半點也沒打算哭的呀,大哥終於來看她了,在她清醒著的時候來看她了,她應該歡喜,應該微笑,應該表現出成熟而理性的態度來的,而不是像個跌傷了膝蓋的小女生,看到媽媽時才容許自己哭出眼淚來。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就是忍不住。這一場病對她而言竟像是經歷了一場生死輪迴,睜開眼來見到的是三生石上前來相迎的舊日精魂,她病中脆弱的心便再也承受不住了。
平浩的眼色變得更深沉了。他無言地在她床邊坐下,伸出手去拂拭她的淚珠。見她淚水越湧越急,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將她的手緊緊地包進了自己手中。
「對不起,小潔,」他低低地說,胸膛起伏沉重,彷彿是想再找些其他的話來說,但只又迸出了一句:「對不起。」
以潔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靜待心裡這一陣劇痛過去,才又睜開眼來。「為什麼要道歉呢?這又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發了神經病跑去淋雨,」
他沉默的凝視使得她的聲音消失在喉嚨之中,心跳莫名其所以地加快了一倍。如果他能一輩子這樣看著自己呵,如果他肯永遠這樣握著自己的手呵,家琪的死因突然之間再也不重要了,一丁一點也不重要了!
「怎麼可能會沒有關係呢?」平浩的聲音很低沉,卻在剎那之間打斷了她的遐想:「也許是我太自大了些。不過我聽喬小姐說,你在發燒的時候一直在叫我,一直在說什麼強暴,什麼懷孕的,所以我推測,你——是在公司聽到別人說了些什麼了?」
以潔的心緊了一緊,旋即整個兒鼓漲了起來,眼睛也晶亮了。只聽得平浩這麼一句,她便已經確定:大哥絕對沒有做那件事!一個問心有愧的人是不可能用這麼平靜的聲音陳述自己的暴行的。
「對不起,大哥,」她輕輕地說,被他握住的手反過來握了他一下:「我應該更信任你一些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只是……」
他眼眸中露出的神情使她說不下去了。那是一種自責,一種悲傷,但也含著一種溫暖,甚且透出了一種感激。有那麼好半晌,他們兩個誰都沒有說話,只由得那種無言的相知默然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