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漸漸地沈了下去:「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是什麼,思亞仍然忍不住問了一句:「他打你了?」
「 !」月倫的聲音很低沈,彷彿她對那樣的回憶仍然難以承擔似的:「那
一次是為了什麼原因而起的爭執,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的脾氣來得非常突
兀,而我──完全嚇呆了,甚至連躲都不曉得要躲,」她的身子無法自己地顫抖
了一下,思亞立時緊緊地將她攬進懷中。
「所以呢?你就和他分手了?」他咬牙切齒地問,恨不得徐慶國就在眼前,
好讓他狠狠地揍上一頓。
「沒那麼快。」月倫的笑意很悲傷:「我那時愛他愛得很深,而他事後的痛
哭流涕、深自責備也使人很難不原諒他。我後來知道了;那是有暴力傾向的男子
對待女友或妻子的典型反應,傷害之後道歉,週而復始,變成一種惡性循環,而
被害者則往往因了罪惡感和自卑而不能、也不敢離開這個男人……」
「你……你是說,你落入這種暴力悲劇的模式裡去了?」思亞全身的寒毛都
因了這樣的可能而聳立,月倫連忙安慰地拍了拍他。
「沒有,我比較幸運。」她沈沈地說:「這種事情才發生了兩次,我臉上的
淤傷就讓我哥哥給發現了。他那時候在研究所讀書,主修心理學,一心一意要出
國繼續深造,所以除了拚命用功之外,還訂了一大堆原文的雜誌。」
思亞長長地吁了口氣,抱著她的胳膊到了這個時候才放鬆了一些:「這麼說
,是你哥哥勸你和徐慶國分手的了?」
「嗯!」月倫點頭簡單地應了一聲,滿足地靠在他的懷裡。過往煙塵的細節
就讓它們過去罷!她對自己說:我自己都不想再記憶的東西,又何必說來讓小五
難過呢?當年雖然有了哥哥、以及瑾姨的勸告,要想和徐慶國分手卻也並不是那
麼簡單。長時間交往下來的深濃情感豈是說斷就能斷的呢?何況徐慶國的便條、
書信都寫得那麼教人迴腸蕩氣,而他討她歡心的方式又那麼教人難以拒絕。打從
她發現徐慶國的暴力傾向開始,又花了她半年多的時間才終於和他分開。而這中
間她還又挨過兩回打……
察覺到月倫又顫抖了一下,思亞的手臂本能地收緊了。
「既然是難過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他溫柔地說:「你哥哥大概很
疼你吧?」
「是啊!」月倫的微笑裡有著真心真意的溫柔:「當年如果不是有他的專業
知識,以及他的耐心在幫助我,我絕對沒有辦法用客觀的方式來看待自己與徐慶
國之間的事,那──」她心有餘悸地搖了搖頭:「算了,還談這作什麼?早都過
去了。」
早都過去了?不見得吧?至少還留了一個後遺症沒解決呢!思亞很不舒服地
想,對自己的反應不悅之極。但是他沒有辦法。那種五味雜陳的情緒不是他所能
控制的。從月倫的敘述中聽來,那個徐慶國死是死了,只怕仍然在她心裡佔有一
個相當的地位;否則的話,她和他的分手也不至於如此困難。花了整整半年才分
成耶!般不好還是因為那小子當兵去了才終於分開的。想到這個地方,思亞只覺
得滿肚子都是酸水。但他又不想月偷說他沒風度,只好硬生生地將話題轉開。
「那你哥現在在哪裡呢?」
「美國啊!在威斯康新,做博士後研究員。」
「這麼說,徐慶家找你麻煩的事,你哥哥一點都不知道了?」真要命,怎麼
又把話題給轉回來了?思亞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但月倫好像一點也不以為意。
「他知道了也幫不了忙,幹什麼讓他操那個心?這件事連我爸媽都不知道呢
!」月倫笑著偏過臉來看著他:「再說,我已經有了你呀。」
這樣的話本來應該使思亞覺得歡喜的,然而這回例外。對徐慶國的醋意使他
不安,畢竟他們兩人是太不相同了,月倫究竟為什麼會愛上自己呢?在這一剎那
間,舊有的疑慮悄悄自幽暗的巖洞中探出頭來,以醜惡的懷疑動搖他的自信:
「是不是因為在非常時期裡,她需要一個人在她身邊,所以才選擇了我呢?
」
不,不會是這樣的!月倫不是這樣的人!她那麼誠實又那麼勇敢,不可能會
對我、也不可能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而且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一些──
彷彿是要說服自己似的,思亞緊緊地將他心愛的女孩抱在懷裡;生似只要他
稍微放鬆一下,她就會溜到空氣裡頭去消失不見了。
第九章
【第九章】
徐慶家焦躁地將身體的重心由左腳換到右腳,右手伸進長褲口袋裡去摸那把
彈簧刀,注意到劇場的燈光整個的暗了下來。馬上就要開演了,他知道,因為這
已經是他第二次觀看這齣戲了。首演當天他將這戲從頭看到尾,昨天他扮成清掃
工人監視了他們一晚上,好找出他可以趁虛而入的空檔。天殺的,那幾個混蛋保
護那爛女人保護得滴水不漏,教他過去那十天裡頭連挨近她的機會都沒有。我操
!這已經是公演的最後一天了,她明天一早就要上飛機;今晚說什麼我也得逮著
她,否則的話──
黑壓壓的觀眾席上鴉雀無聲。只坐得下八十個人的小劇院大約擠了一百多個
人,連後頭都站滿了。觀眾是每天都比前一天多。一群笨蛋,徐慶家不屑地想:
喝過洋水回來就了不起了?你們要是知道那個女人的心有多黑,還會對她弄出來
的這種垃圾有興趣嗎?就算她弄出來的玩意兒還有點意思,還不都是我老哥調教
出來的?否則就憑那個爛女人,能懂什麼叫做詩?
黑暗中一個淒涼的聲音響起,高亢中帶著輕微的震顫:在看過一次之後,徐
慶家已經知道:那是花子的聲音:「如果等待成為唯一,那會是什麼樣的歲月?
」
另一個聲音響起,低沈中帶著悲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空的。空的!」
接著響起的是、年輕男子的聲音,輕快而緊張:「請問花子住在這裡嗎?」
「如果等待成為唯一……」花子的聲音再度響起,良雄和律子的悒詞也插了
進來。劇院中依然一片黑暗,然而那三名演員顯然正在舞台上不斷地移動著。每
個人的悒詞都是固定的,越說越快,混成一片,而後──戛然而止。
燈亮了。
三名演員背對觀眾站著,而後律子回過身來。她一身黑色衣裙,臉孔塗得粉
白,手中拿著一張報紙,用一種低沈而緊張的聲音讀著:
「一個瘋女孩的愛。」
在她讀報的同時,背對著觀眾的花子和良雄轉過身來,開始演出他們的邂逅
,以及戀愛。那動作是舞蹈化的,一直到那年輕人離開了花子為止。女孩發出一
聲淒厲綿長的吶喊,帶著無盡的苦痛拖曳入黑暗之中。燈再一次熄滅。所有的觀
眾連大氣也不曾喘他一口。
徐慶家不耐煩地將身體的重心再換一次,插在長褲口袋中的手已經因流汗而
透濕。演戲進行之中,石月倫是不可能離開劇院的,他的機會只有在落幕之後…
…
真他媽的,這齣戲為什麼不快點演完?他真覺得自己就像那個花子了,總是
在等待、等待、等待……發了瘋以後,她被律子收留,還每天都到車站去等她的
戀人,等到筋疲力盡為止。當然今晚我的等待就要結束了,他對自己說,嘴角露
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來。過去那兩個晚上的憬查可不是白等的,就雞蛋也有個縫
呢。他的笑容擴大到了腮邊,心臟也因為興奮而跳得更急了。等待,等待……哥
,你在天之靈一定要幫我,我們長久以來的等待今晚就要結束了。呵,是的,我
非讓它結束不可,我知道我今晚就可以將它結束了!然後──然後你就可以安息
了!
等待。花子說:總有人要等待的。有人說過人們是因為等待而活,也同時讓
別人等待他們。現在是秋天了麼?她手上那作為訂情之物的扇子開了又闔。春天
,夏沆,秋天,哪一個先來呢?扇子上的雪花如果能夠在眨眼間化去,我將多麼
的快樂呀!
徐慶家的五指不耐地抓緊,而後鬆開,再抓緊。我不要離開,花子說,慍怒
地對抗律子想帶她去旅行的企圖。只要我等在這裡,他遲早會和我相遇的。但是
我好累呵。每天坐在木頭凳子上等了又等……
在花子和律子的後面,良雄拿了張報紙開始兜圈子。移動的星星終於來找不
動的星了,石月倫,我早知道你不可能在美國待一輩子。徐慶家的嘴角微微勾起
,露出一絲陰暗的笑意。當然,整個小劇場裡沒有人在看他。觀眾的注意力全集
中到那對即將重逢的戀人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