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下歎氣的衝動。真是的,她差點忘記他那強烈的正義感了!他們還是陌生人的
時候他已經會路見不平,成了朋友之後更不可能教他對她的事不聞不問:「何況
這件事究竟是不是惡作劇,也還得再觀察好一陣子。如果是單純的惡作劇,應該
就不再有下文;如果不是……」
月倫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苑明趕緊握住了她的手。但那兩個男人都沒
有注意到她的反應──他們的心神全都被事情可能的發展給佔據乾淨了。
「如果不是,事情就嚴重了。」學耕慢慢地說:「像這樣的信很有恐嚇的效
果,往後可能會越來越糟。如果真是那樣,那個傢伙就是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
「學耕!」苑明叫,覺得自己的老公有時實在是沒神經到會氣死人。這樣的
對話怎麼可以在月倫的面前說呢?她今天可是已經受夠了!
「什麼?」那個傻大個兒還沒反應過來,反是思亞先明白了,不動聲色地在
學耕胳膊上捶了一記。「我說范學耕,你是不是和戲劇攪和得太久了,什麼事都
得講求戲劇效果?」他大聲地說:「小小一封信就能讓你謅出一整套間諜故事來
,我看你應該改行當編劇才是!」他一面說一面握住了學耕的手,將他遠遠拉開
。
「這種事不要當著石月倫的面說嘛,我們多替她留點心就是了。我想那人如
果真的是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就不可能在短期間內採取行動。你有沒有紙和筆
?」他將自己家裡和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都抄了下來:「要是有什麼進一步的發展
,麻煩你通知我一聲好吧?」
月倫看著那兩個男人在路燈底下交頭接耳,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是想笑還是
想哭。知道有人在乎你、願意費心來保護你,實在是太令人窩心了;然而這樣的
情景也同時激怒了她。她石月倫可是一個受過高教育的現代女性,從來是獨立而
自信的;然而那封該死的匿名信使得她處身的時代背景一下子倒退了好幾十年,
又變成了柔弱、被動、無能為力的弱女子,必須仰仗塊頭比她大、肌肉比她多的
男性的保護。這個想法使她嘔極了。
講點理,石月倫,她腦子裡理性的部分對她說:女人的長處本來就不在肌肉
和打架上,你引以為傲的事物也不在肌肉和打架上;難道你還不懂得分工合作的
道理嗎?喔,這她都懂,月倫陰沈著臉想:然而懂是一回事,「喜歡」可是完完
全全的另一回事。而我他媽的闃厭這種事討厭極了!
路燈那頭,思亞和學耕顯然已經達成了某種協定,肩並著肩地朝著她們走了
過來。
「那我們就先回去了,月倫,」學耕說:「早些休息,不要想太多,嗯?不
會有事的。」
月倫無言地點頭,看著這對新婚夫妻上了車,掉頭駛出了巷子。思亞在一旁
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送你上去。」他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月倫的脾氣突然間爆發了。
「我說過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惡作劇,拜託你們不要這樣好不好?」她喊
:「我又不是沒有行為能力的嬰兒,難道還不會照顧自己?匿名信我以前又不是
沒接過,還不是好好地──」驚覺到自己在盛怒中吐露了從來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月倫震驚地閉緊了嘴唇,掉過身子就去開公寓的大門,握著鑰匙的手用力得好
像是要拿刀去切肉似的。
「石月倫──」思亞安撫地喊,卻只換來她憤怒的一瞥。
「你離我遠一點,不要管我行不行?」月倫啐道:「我受夠了你們這些大男
人沙文主義豬!自大、霸道、保護欲發展過度──」公寓鐵門「碰」一聲關了起
來,聲音之大使得思亞為之瑟縮。
他沮喪地站在門口,費力地和低落的情緒作奮戰:她受了驚嚇,她累了,她
需要發洩,所以她並不是真的闃厭我。如果她不把我當朋友,就不會在我面前有
這樣的情緒化的表現了。
這種樂觀的想法使得思亞開心了一些,他開始掉轉身子走回家去。她說過她
以前也收到過匿名信……所謂的以前是多久以前?她收到的又是什麼樣的匿名信
?那樣的經驗和她於今的反應有任何的關聯麼?思亞沈思著搖了搖頭。這樣的憑
空猜想是沒有用的,因為他目前所有的資料還太少。也許再過一陣子,她會願意
告訴我更多?也許等她休息夠了以後會想通:我的保護欲非常正常,沒半點過火
的地方;而且在這樣的非常時期裡,受人保護絕對無損於她的成熟和獨立。而她
將會知道:她可以拿她的獨立來信任我──
等她休息夠了以後。
月倫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了樓梯,一撞進自己的窩就癱倒在床上了。她的心
髒因急跑而狂跳,她的四肢則因激動而顫抖。月倫爬到床頭的角落裡去,將自己
緊緊地縮成一團,覺得自己彷彿又成了那個還在讀大二的小女生:倉惶、害怕、
不知所措。
月倫無力地呻吟了一聲,將自己更緊地 縮起來。哥哥,瑾姨,你們為什麼
不在我身邊呢?在我如此需要你們的時候……
這個想法使得月倫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而她費力地將它們壓了回去。真可
恥啊,石月倫,僅止是那樣一封不入流的信,居然就將你曾經經歷過的過往全都
帶了回來,讓你像個跌破了膝蓋的小女孩一樣地哭著叫媽媽?虧你還自認為堅強
獨立的現代女性呢!還會受到那種情緒的折磨,就表示你不曾真的將那夢魘給擺
脫!
月倫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試著放鬆自己的肢體。我實在是反應過度了,她
對自己說:匿名信和我自己的感情經驗有什麼相干?偏偏我會在張惶失措的時候
將事情全都給絆在一起!可憐的閆思亞,他實在是一片好意,卻很不幸地充當了
一次無辜的出氣桶。
無辜的出氣桶?月倫坐著凝思了片刻,嘴角慢慢地浮出了一絲莫可奈何的笑
意來。不,他沒有那麼無辜,她對自己說:她敏銳的觀察力使她太容易就能看穿
自己的動機,而她對自己的誠實使她無法否決她所看到的,無論她喜歡還是不喜
歡。而她之所以會對唐思亞發那麼大的脾氣,並不止是因為挫敗,毋寧是出於恐
懼。
恐懼!老天,她真的已經那麼喜歡他,以至於那麼輕易就聯想到她少年時曾
經有過的、被自己所愛的人背叛、踐踏、和貶抑的痛苦麼?她曾經用了那麼大的
意志去克服那樣的痛苦,用了那麼多的努力去重建自我的評價,而她本來以為自
己已經做得完滿無缺了……
月倫苦笑一下,站到窗邊將窗簾拉開。窗外除了左近人家的燈光之外什麼也
沒有,而腹中咕咕的響聲則提醒她該吃點東西了。可是她沒有吃消夜的慾望,一
絲一星也沒有。和唐思亞大咬消夜、談笑聊沆,真的只是昨天晚上的事麼?僅止
是在昨夜,她曾經相信自己已經可以開始著手為自己建構一點幸福……然而那幸
福是如此地經不起考驗啊!一封匿名信重新勾起了她對愛情的恐懼,以及自我評
價的否決;她之所以會對唐思亞發那麼大的脾氣,是存心想將他給嚇跑吧?離我
還一點,因為我不想再受傷害;離我還一些,因為我沒有你想像的那樣美好;離
我還一些,因為──因為我是一個懦夫,拒絕去擁抱真正的生活!
月倫咬緊了牙關,將拳頭牢牢地抵在窗玻璃上。所有的分析她通通明白,應
該做些什麼她通通知道;然而……然而……等明天吧,她對自己說:明天我就會
找回自己的勇氣,明天我會開始重建自己的信心;我拒絕被這樣的恐懼給打敗,
也拒絕被這樣的牢籠所束縛。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而已!
──只是,唐思亞如果已經被我給嚇走了?
就算他沒被你嚇走,你能保證自己不會再打一次退堂鼓麼?心底有個清晰的
聲音在質問她:你究竟想要什麼,最好早點拿定主意!
月倫長長地歎了口氣,茫然地看進窗外的黑夜裡。如果我能夠知道呵,如果
我能夠確定呵……
那一夜她睡得極不安穩,惡夢佔據了她所有睡著的時間,清醒的時刻則全部
用來與她的冷汗奮鬥。等她終於放棄睡覺的嘗試而肥下床來的時候,鏡子裡的她
看起來比昨晚上床之前還要淒慘。「明天」是已經來了,來了又怎麼樣呢?
而這一天平靜地過去了,第二天也平靜地過去了。第三天,第四沆……她有
了整整一個星期風平浪靜的日子。排戲的過程平順地往下進行,匿名信不曾再度
出現;至於唐思亞呢,簡直就像是消失在空氣中了一般。
所以他終究還是被我趕跑了?月倫自嘲地想,悄然地感覺到一股子若有憾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