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定小心!」莊稼漢開心得都結巴了。
東方玨注意到那小廝眼裡一閃而過的輕蔑,那似是一柄重重擊打著他的大錘,那痛直襲到他的靈魂裡!
沒錢的苦處,他早已嘗過,可到現在他纔知道,原來沒錢的日子連尊嚴也不配擁有。
如此的輕蔑,若換作了當年,恐怕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吧;可現在——
若她還在身邊,必不會見他如此受辱吧。
他這是妄想了啊,東方玨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是他用一紙休書休離了她,她不恨他已是萬幸,又怎能奢望她還能盡釋前愆……
他記憶中的玳青,或許是深愛著他,卻不是能輕易原諒的人啊。
那些年少輕狂、少年不識愁滋味的神仙歲月早就過去了啊,有如船過水無痕,他再也再也追不回了啊。
「一五九。」小廝又出現了。
也許人都是盲目的吧,只有到失去之後纔知道珍視。他也在失去她後,纔發現他所謂摯友不過是酒肉朋友罷了,所謂紅粉知己從不曾真正懂他……
能懂他的人,早在他懂得珍惜之前,就徹底消失在他生命裡了!
是他,冷血的趕走了生命中唯一的太陽,所以他活該生活在冰窟裡!
東方玨悔恨且苦澀的笑了。
「一五九!」小廝不耐煩了。
東方玨雖已經過一番喬裝,手段卻不高明,河陽縣的人早認出他們的父母官,只是,既然大老爺刻意要避人耳目,他們也不便出言招呼啦。
這大老爺是好官哪,他的貧窮也多半因為他不貪不偏。他們也窮,平常沒能幫上大老爺什麼,此時能做的也就只有保住大老爺那點可憐又可笑的自尊心了。
只是——都要喊三遍號了,再不出聲就以自動棄權處理了。可大老爺這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眼瞅著大好機會就要從眼皮子底下活生生溜走了……
「喂,該你了!」一聲暴喝。
「呃?」措不及防之下,東方玨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在地上。
這下小廝好歹是懂了:這一五九就是他了。
「跟我來。」小廝趾高氣昂的。
只菩提精舍的一個小廝就麼了不不起嗎?東方玨忍不住失笑,然後,他不由得回憶:東方世家鼎盛之時,他也曾這麼飛揚跋扈嗎?
* * *
東方玨記得很清楚,這菩提精舍所在的地方兩個月前還是一塊荒地,可現在——走過離梁畫棟的穿廊,美輪美奐的宅院盡現眼底。
不說本地人,就算是曾見過世面的東方玨,也不得不承認它的精緻與巧思。
而這——不過是活神仙的暫居之所罷了!
這樣的宅院若能用作讀書,必然合宜吧!他忍不住喟歎了。他不羨慕活財神的多金,卻羨慕他有這麼一所幽靜的宅院。
財神居前,他正遇上前一個諮詢者,看他那副喜滋滋的樣子,必然是得到了活財神莫大的指點。
這讓東方玨看到了一線曙光。
「進去吧!」小廝撂下一句,就帶著先前那人走了。
東方玨推開門,本以為能看見活財神本人,誰想看見的竟是一掛水晶簾子。
簾內光線黯淡,他只能隱隱窺得一抹影子;簾外則陽光燦爛,讓他有無所遁形之感。
他覺得自己似乎正要面對一場審判。
「你——一五九?」簾內傳來清冷的聲音。
「妳——是女子?」聽到那有些熟悉的清冷女音,他有些迷茫。
「有區別嗎?」簾內人淡笑,「畢竟你所覬覦的不過是些錢財罷了。」
那東西她已擁有太多太多了,可——幸福並未因此降臨。也因此,她以主宰他人的命運為樂。
「恕我失禮了。」東方玨欠身致歉。
「聽你的言語,似乎是讀書人?」簾內人有些疑惑,「不是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你一個讀書人怎也來我這財神居?」
「讀書人也要過日子。」東方玨並不隱諱。
「說的好。」—只纖細的手探出來,握住了水晶簾。
他並不是第一個前來追求財富的書生,卻是最直言不諱的一個。
這清朗的男音激起了她的回憶,都五年了呵!那心碎的感覺卻從沒一天放過她……
因為激動,淡青的筋絡自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下凸起。她的人在發抖,珠簾上那幾千片琢成淚滴狀的水晶片也隨之一齊亂響。
「活……活財神,你不舒服嗎?」
「我沒事,」簾內人很快鎮定下來,「你還是說說你自己吧。」
「總的來說,我的前半生並不有趣,用八個字概括就是『天真可笑,識人不明』。」他振振衣裳,作揖道:「在下東方玨,杭州人氏……」
「東方——玨?」簾內人猛的站起身,五指一緊,「嘩啦」一聲,半掛水晶簾被扯落下來。
陽光射入了簾內,霎時簾外、簾內兩人面面相覷。
「玳……玳青?」
很難說是誰驚嚇了誰,措不及防之下,兩人張口結舌,只能怔怔的望著對
「出……出去!」玳青首先找回了理智。
「你過得好嗎?」東方玨忍不住欺前一步。
五年的漫長歲月過去了,她仍像他記憶中那樣年輕秀麗,老天是如同厚待她啊!而他——東方玨側過頭,不願陽光照出他的落拓。
「我該不好嗎?」玳青幾乎想大笑了。
她的心傷:心痛都拜他的薄情所賜,這天下最沒資格問她好不好的就是他了——
雖然她已是赫赫有名的活財神了,可她的眼睛告訴他,她過得並不快樂。如果……如果當初他不曾傷她,那她眼裡的傷痛可會少一些?
「我該如何做纔能彌補你?」東方玨滿心滿眼都是自責。
「彌補?你拿什麼來彌補我?錢?還是感情?」玳青扯起嘴角,嘲諷道:
「若我記得不錯,你根本就沒有感情。」
「我……」他無言以對。
「也許隔的時間久了,你忘了有錢的那人從來就是我!」她挑起眉眼,言辭犀利,「或許是東方世家再次敗落了,你這東方世家的救世主迫不及待的想再次出賣自己?」
「我……」她的好口才讓他只有張口結舌的份。
「東方公子,你不開口是因為我所言有誤嗎?」玳青故意道:「或許,真是我誤解了,東方公子只是來看看故人而已。」
「我……」現在,他只想抹去她眼裡的傷痛罷了,問題是他的手裡仍捏著那張號碼條。
這讓他的初衷無所遁形。
「這次又是多少?東方公子但說無妨。不過別說得太深奧,畢竟我只是庸俗的商賈,聽不懂什麼之乎者也的話。」她盡情嘲諷。
「我……我不是……」他想補償她並不是因為銀子呀,東方玨想解釋,可她並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同樣的話我只說一遍,沒有其他事你就出去吧。」玳青冷冷的道。
「我……我……」一瞬間敗落的東方世家、哀愁的父母、以淚洗面的小妹,挨餓的陰影……一一襲上他的心頭。
或許五年前那個叫東方玨的大少爺,會堅持什麼虛無的氣節,可現在墮入俗世的東方玨知道,人在挨餓時是沒有什麼氣節可言的。
就讓她唾棄自己吧!畢竟無法奉養父母頤養天年的他,就連自己都想唾棄了!
「一……一百兩吧。」這些錢夠他把鄉下的債務還一還,兼奉養父母半年的生活費了。
「你的胃口倒真不大。」玳青淡笑,想當年他與那些所謂的朋友上一次酒樓就不止這個數了。
「你能借我嗎?」他小心翼翼的道。
「你拿什麼來還呢?」玳青不置可否。
「我……」他無法回答。
畢竟他一年的俸祿也纔區區百兩銀子而已,再加上其中一部分還是折合成貨物。換言之,他根本就無力償還。
「再說既是借款,你又拿什麼來抵押呢?」她嘲弄道。
「我……看在我們的情份上……」若沒錢送回家去,他不知兩老將如何度過這場天災。
「我們很有情分嗎?」這次她簡直是仰天長笑了,「你莫忘了我早已是你的下堂妻,你所謂的情分該對你的若荷說去!」
「湯若荷早已不是我的妻子了。」東方玨木然道。
「你又休妻了嗎?」她不動聲色的。
「不,是湯若荷離開了我。」他從未試圖隱瞞她什麼。
「原來、原來——如此。」他們東方世家從來只當她是個聚寶盆而已!
她想告訴自己不在意,可這一瞬,她似乎又變成那被遺棄的跛足女子,她想忘掉昔日的痛,那心痛卻再次襲上心頭。
「玳青,我不、我……」意識到自己又傷了她,他想挽回、想道歉,可——
「出去!」玳青扯動一條銀色的細繩,清脆的鈴聲在財神居外的某處響起。
「少夫人,您有什麼吩咐?」管家忠叔聞鈴而來。
「送東方少爺出去。」她逕自吩咐。
「東方……少爺?」忠叔驚訝不已。
眼前這青年男子只著一襲舊衫,瞼上也有菜色,可——即使化作灰,忠叔都認得出這是他伺候長大的少爺東方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