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持續白天為官、夜晚為僕的生活,若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不再追著她,要她定時吃飯了,也不再頻頻出現在她眼前惹她心煩。
無論多忙,他都會留時間給櫟兒。聽說經過他這十幾天的教導,櫟兒已能熟背《千字文》了。
這孩子還是像他的吧!
雖然為了生他,她吃了不少苦頭,可她從未後悔自己的決定。
日子如此平順的度過。
這天,她很早就處理好生意上的事,也許是習慣了忙碌吧!她竟覓閒得難受,於是不知不覺就往櫟兒的小小書齋去了。
他們正在上習字課,他用硃砂筆寫了紅字供櫟兒臨摹,櫟兒認真的小臉上到處都是墨汁。
他的字還是如此清俊,只是相較以往,少了些花稍,多了點沈穩的感覺。
想起多年前,這手東方體曾引得杭州紙貴,連她也曾瘋狂的搜集過他的手稿,她忍不住莞爾了。
是啊!有誰能想得到,這東方體竟會做了小頑童習字描紅的字帖?
「這個捺要這麼寫,先一頓,然後再……」
「手腕用力,壓一壓……」
「……」
在東方玨的指導下,小傢伙很認真的練著。
橘紅的燭光下,這一大一小的身影構成了一幅和諧的畫面,這竟讓玳青覺得有些嫉妒!
這時,她猛然驚覺,上一次和櫟兒在一起嬉戲玩耍,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為了生意,她究竟忽略櫟兒多久了?
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
她不禁悚然心驚。
這並非她的本意呀!她只是想讓櫟兒過得更好些罷了,可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成了金錢的奴隸?
她該好好想想了。
她不出聲的悄然退去,沒有驚動裡面的一大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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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澡的藥汁雖然氣味難聞,成效卻很顯著,幾番浸泡之後,她飽受酸痛侵襲的跛足竟意外輕鬆了不少。
因此,她漸漸習慣每日臨睡前泡一次藥水澡。
這天,泡澡的藥汁像往常一樣送到了她的房裡。
「都下去吧!」她打發掉僕役。
稍後,當她浸泡在氣味強烈的藥汁裡時,緊繃的精神終於鬆弛下來。不期然的,櫟兒那稚氣的聲音再次出現在她腦海裡——
「阿娘,櫟兒也有阿爹嗎?」那雙圓滾滾的眼睛裡有著期盼。
「……」她想撒謊,謊言卻梗在喉間,於是她只能保持沈默。
「阿娘,為什麼阿碧(廚娘的女兒)有爹,小愷(花匠的兒子)有爹,連玨叔叔這麼老了也有爹,櫟兒卻沒有?」那雙孩童的大眼有著困惑。
「櫟兒有娘就夠了。」她試圖安撫,可她的眼正對上另一雙痛楚的眼,那是東方玨的眼!
「不嘛,別人都有爹,櫟兒也要爹嘛!」櫟兒大聲哭嚎。
「閉嘴!」她尖銳的聲音劃下這場哭鬧的終止符。
於是,這個晚膳在她的沈默、櫟兒的哭泣、東方玨的悔恨以及忠叔的不滿中,不歡而散了。
她心靈的震顫卻仍在持續。
她曾設想過,櫟兒總有一天會問到他的父親,可她不知道這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功成名就後,她曾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可當她面對兒子單純想要一個父親的願望時,她卻手足無措了。
該告訴櫟兒真相嗎?
自他進入櫟兒的生活後,櫟兒明顯比往日更活潑,也更好學了。
她不是瞎子,自然也看到這些變化,可她的隱懮也隨之產生——他會不會奪走她的櫟兒?
這讓她看他時眼裡總多了幾分戒備,而他望向她的目光則越來越無奈。她常常一不留神,就發現自己迷失在他憂鬱的黑眸裡了。
可是,她仍不甘心就此原諒他呀!
「別胡思亂想了,水都快涼了。」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他溫暖的一雙大手將她抱出了已冷卻的藥汁。
將她安置在榻上。
「你怎麼來了?」她扯過被子裹身。
他拉鈴喚來僕役收拾好一切,纔回答她,「我的傷已經好了。」
「你出去。」她喝令。
「大夫交代過,浸泡之後,佐以按摩會更有助益。」他逕自拉開她裹身的被子。
「誰允許你自說自話的……」她試圖奪回被子,卻未能成功,只得暗自咬牙切齒。
「妳需要按摩。」他不因一點點小挫折就退縮。
「滾出去!」她氣瘋了,可他毫不理會,還強迫她背對著他,「放開我!」
熾熱的大手火一般掠過她赤裸的背,嫻熟的技巧撫慰著那因長期伏案而緊繃的肌肉,先是頸子,隨即是肩,再然後是……
他的按摩技巧好得足以讓人融化,她憤怒的尖叫到了嘴邊變成小貓似的呢噥,她相信這按摩確實是大有好處了。
可——「為何直到今天才替我按摩呢?」
她直率的問出內心的疑惑。
「我的傷纔好。」他如是回答。
「別人也能做得很好,甚至更好。」後面的話純粹是為了氣他。
「因為我一心想要獨佔你,」他溫文爾雅的面具終於有了裂縫,「所以我寧願看你難受,也不願別人碰你。」
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為了礫兒嗎?還是……
她的大腦飛快的轉。
「該死,我不要你胡思亂想!」驀的,他轉過她的小臉,強迫她望進自己的眼——那是一雙坦誠的黑眸,「我不會和你爭奪櫟兒,若你不放心,我甚至可以立下字據一輩子不認他。」
他的話很瀟灑,可她從他眼底看到了受傷。
她該相信他嗎?
在理智做出決斷之前,她的手不由自主撫上他越發顯得瘦削的俊臉,「你瘦了。」
當她帶著藥香的手撫過他的雙唇時,他吻了她熾熱的掌心。不知誰失開始的,榻上展開了又一場火熱的纏綿……
她曾以為自己是冷感的,可這夜徹底顛覆了她對自己的認知。她記不得細節了,可她知道自己就像著了魔似的,一次又一次攀上高潮。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饜足了。
她躺在潮濕的被褥上,他仍替她按摩,只是他的手臂不再堅定,而且熱得隨時像能焚燬了她一樣。
她仍記得那恐怖的新婚之夜,那是個充滿屈辱的夜晚。他要了她,可這不過是兩個器官的結合罷了,從開始到結束,她的衣服仍穿在身上。
可在經歷剛纔的歡愛之後,這似乎不再像記憶中那麼可怕了。
「有時,我真恨自己無法對你忘情。」她與自己真心的對抗已經太久了,現在她覺得累了,「也許是我前輩子欠你的……」
「玳青……」這大出意料的表白讓他先是傻楞著,隨後是狂喜。
衝動之下,他俯身吻上了她。
讓她錯愕的是,他吻的並非是她的唇,而是她的跛足。
纏綿的吻就印在那扭曲了的關節上!
「不……」她仍有一絲自卑。
「相信我,在我的心裡你完美無缺。」她的完美發自於內心,並非一個完美的皮相所能比擬。
她是老天賜給他的禮物,遺憾的是,他經過了這麼多年,兜了一個大圈子,纔發現了真相。
幸好,他仍有補償她的機會。
為此,他感謝上天把她送回他懷抱。
「我仍未原諒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原諒你。」這並非矯情之語,而是發自她的內心。
也許是她的心胸不夠寬闊,也許是她被愛傷怕了,即使她承認自己仍愛著他,可在她心裡,愛不等同於原諒。
因為愛是情感的非理性堆積,原諒卻需要理智的決斷。
「沒關係,我們還有一輩子。」他微笑道。
是啊,漫長的一輩子。
玳青的嘴角亦泛起了微笑。
這夜正漫長,而情正熾烈……
* * *
以後,他仍是菩提精舍的僕役,仍幹著僕役纔做的事——替她們母子準備早晚兩餐,陪小主人習字、看書,伺候女主人看帳冊。
一切都與平常無異,只除了他的每個夜晚都在女主人的榻上度過。
他那干手下也總是有事沒事的往這裡跑;河陽縣的經濟也因活財神的定居而蓬勃發展,就連老李頭也和早就守寡的花嬸擦出了愛的火花……
櫟兒越來越粘他,有時他會忍不住懷疑,這聰慧的小子是不是猜到了真相。
一切都很順利,只除了她還不能原諒他!
他的心因此而持續疼痛著。
有時,他甚至會以為這輩子都無法得到她的原諒了。於是,他又嘗試說服自己,能贏回她的愛,他此生已無遺憾了。
誰知就在這時,他白天為宮、夜晚為人僕役的事,傳到了當今永樂帝的耳裡。這等「自輕自賤」的行徑,在皇帝看來是罔顧朝廷威儀,當治十惡不赦之罪。
於是,欽差從京城風塵僕僕趕到了河陽縣,他則被逮捕下了獄。
說也奇怪,當他被扒了宮服、關進大牢時,並不懼怕死亡,卻捨不下她在這世上寂寞孤獨。
錦衣衛完全把持了縣衙,即使河陽縣的衙役們也無法靠近他,更不用說讓他們相會了。
她,不知怎樣了?
日子在他的心焦中流逝,這天,他終於被帶出已關了他兩個多月的縣衙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