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助手捧入大量文件準備開會,郭律師告辭離去。
關宏子到傍晚才披上外套。
秘書叫住他,「別走,我們與日本人有約。」
「湯默斯與東洋人相處和睦,我不去了。」
「還有什麼事?」
明敏的秘書覺得老闆像還有吩咐。
果然,關宏子說:「替我聯絡莊家欣。」
「是上次結婚那一位嗎?」
「她應該在伊利莎伯二號郵輪上。」
「明白。」
「我們明早再見。」
關宏子一個人回家去。
助手看著他的背影,「他是一個寂寞的人。」
秘書笑:「世上沒有寂寞的男人。」她加一句:「也沒有真正快樂的女人。」
「你太悲觀。」
「以此類推,更沒有聽話的孩子,體貼的丈夫,幸福的家庭。」
「完了,被你這樣一說,世界完了。」
她倆笑作一團,可見沒有那些,日子也一樣照過,她們還有學業、工作、娛樂、以及物質享受。
今日年輕女子的想法大不一樣。
關宏子回到家,一個人吃晚飯。
然後,他翻開一本管理科理論,津津有味讀起來。
關宏子從來不看小說,他認為那是少女們的無聊玩意。
書本擱在胸前,他睡著了。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助手比他更早。
物以類聚,關宏子不會用無精打采的人。
助手說:「莊家欣在伊輪上,郵輪剛剛駛入直布羅陀,約下午七時。」
「打電話找她。」
電話很快接通。
莊家欣活潑的聲音傳過來:「宏子,是你,有何貴幹?」
「假期愉快嗎?世上最大的郵輪是否名不虛傳?」
家欣嘻嘻笑,「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要張宇宙的電話地址。」
家欣「啊」了一聲。
「可在你手頭上?」
「宏子,張宇宙不適合你。」
「你怎麼比我還先知道?」
「宏子,我說的是實話,她的住址電話,我自然會傳真給你秘書,但是張宇宙她性格倔強家境複雜,並且欠債纍纍,統共不是你會喜歡的人。」
「是嗎。」
「不過,關宏子一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這句話是褒是貶?」
「不與你說了,我與船長有約。」
家欣掛上電話。
片刻秘書進來,「這是張宇宙的電話地址。」
關宏子一看,意外說:「她住在本市。」
秘書說:「是一個舊住宅區,老房子,不失幽靜,可是要請保安主任查一查這個張宇宙?」
關宏子想一想,「暫時不用。」
秘書退出去。
關宏子看著那個地址很久,並無行動。
在銀行區的另一頭,半山,破舊欠維修的老房子,外牆與內牆同樣剝落,業主不願出售,專等發展商收購重建,偏偏市道不景氣,不知要守到何年何月,那些後人不耐煩,搬住外國,把三層老房子分組給三份人家。
兩家是洋人,張家母女住一層。
說是說母女,一個張太太,一個張小姐,但卻一點血緣也無。
感情出奇融洽,兩母女像一對落難好友。
張太太四十餘歲,微胖,在家也穿戴整齊,張宇宙卻總是一套運動衫。
兩人都不擅長家務,只得與洋人合雇一個女傭。
那日下雨,屋頂失修漏水,她們用一隻塑膠水桶接著雨水,叮叮叮,聽著叫人心煩。
繼母歎口氣,「那次做伴娘,你一無所獲?」
張宇宙回答:「免費游一次英倫。」
「碰到誰沒有?」
「碰到許多人,都在長輩處掛名工作做個投資顧問之類,全不能當家作主。」
「他們的長輩呢?」
宇宙不出聲,她看見老男人一向害怕。
「你挑人,人挑你,一下子就過了季節,女人最好不過十七到二十七這段光景,你又做不成大學醫學院院長,或是司法部部長。」
宇宙仍然不出聲。
「這算什麼,沉默抗議。你爸不過留下這些公積金,以及一點保險金,用了三年,已經差不多,你自小由我帶大,你得聽我話。」
宇宙忽然說:「是,我欠你良多。」
張太太笑:「那倒沒有,不過,你我總得有個打算。」
「我去找工作。」
「那真是下策,一萬幾千,早九晚五那般擺著,一下子變殘花敗柳。」
張宇宙笑出來,繼母年紀不大,思想古老,那套陳腔濫調十分反智,但是她知道的就是那麼一點點。
「一家裝修公司願意請我做營業代表。」
「這時節,有人花錢做裝修?」
「市道向上了。」
「哎呀,這麼說來,業主很快會把這幢房子脫手,屆時,我們住到什麼地方去?」
宇宙握緊繼母雙手笑答:「天橋底。」
張太太拍打宇宙。
下午,宇宙換上深色套裝去做最後面試她氣質樣貌都比人高一點,外語流利,又有一張加國大學文憑,終於獲得錄取。
生活還不算太壞,宇宙想,但是她悲苦地思念父親。
張教授在生時,環境完全不同。
有人曾問:「是什麼人替女兒取名宇宙?」
宇宙答:「當然是天文物理教授。」
教授三年前病逝,與癌症勇敢搏鬥,生前一共做了三次大手術。
那時,他們住在鳥語花香的大學宿舍,往來的都是學科頂尖學生,千方百計侍奉著小師妹。
宇宙已不大回憶過去日子。
這點,她比繼母幸福。
過兩日,宇宙到設計公司上班。
公司二樓有一個門市部,出售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擺設,有些還算是古董,老闆自全世界搜刮而來,市道向上,銀根輕鬆,人客很感興趣,在張小姐循循善誘下,迅速出貨。
老闆很快發現這一點,盡量讓宇宙接觸客人,做推介工作。
發了薪水,才那麼一點,帶回家中。
過緊日子是可以的,像都會中數十萬名白領女小心翼翼,量出為入。
宇宙發現繼母在流淚。
宇宙安慰她:「日子會好轉的,不要難過。」
繼母卻說:「從前我不懂歡場女子怎麼可能帶著女兒在同一場子賣笑,現在我明白了,生活逼人。」
繼母年輕之際曾經伴舞。
她飲泣,「跳不出火坑。」
雨還沒有停,接漏水的塑膠桶已經滿洩。
宇宙倒清水桶,仍然放在滴水處,又發出叮叮聲。
繼母忽然說:「你欠我,宇宙,我那樣用心把你帶大,你欠我。」
宇宙走到窗前,輕輕揶揄地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街上有人撐著一把大紅傘奔過馬路去接女朋友,不顧一切,遭汽車響號警告。
宇宙轉過頭來問:「我們需要什麼?」
「一間一千兩百平方尺以上的公寓,及每月三數萬開銷。」
真是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我到街上找找看」,宇宙語氣越來越諷刺。
「有人打電話來找你。」
「誰?」
「一個叫關宏子的男人。」
「我不認識此君,我朋友中沒人姓關。」
「他說他與你在康華爾莊家婚禮上見過面。」
宇宙想一想,「我沒有印象。」
「他請你有時間回他電話。」
「哦。」
「他說他是宇宙機構的主持人。」
宇宙微微笑,「這名字真熟。」
繼母說:「宇宙機構近年專做地產,你沒聽說過?」
宇宙脫去鞋子,揉著足趾。
「恰巧與你同名,你說奇不奇。」
宇宙笑答:「早知取名匯豐,隨意出入寶庫,豈不妙哉。」
電話下壓著的字條上有一個名字與一個號碼。
張宇宙不知道那是關宏子的私人電話,只有三數人知道。
那個電話一直沒有響。
莊家欣倒是度完蜜月回來了。
她在宇宙公司出現。
「你找我宏子?我只留三日,你有話快說。」
「結了婚,珍珠變成魚眼睛,講話有股辛辣之意,多麼可惜。」
誰知道莊家欣卻不生氣,反而惆悵地說:「我自己都發覺了,怎會這樣。」
關宏子笑說:「可是丈夫與傭人均不聽話,酒店房間狹窄,搬到我家來住。」
「為什麼不早說。」
關宏子立刻吩咐人到酒店提取行李。
「宏子你有什麼要求?」
關宏子很坦白:「約張宇宙出來喝杯茶。」
莊家欣大表意外,「你還沒有找到她?」
關宏子攤攤手。
「你辦別的事倒是快,聽說直通大橋合約都已經拍板,約一個女生,為何躊躇?」
關宏子答:「她沒有覆電。」
「你需不停地找她呀,一天十次八次,打破電話拍爛門,找到為止,這類情況下,不能算自尊心。」
關宏子駭笑。
他問:「婚姻生活好嗎?」
「反高潮,不外如此,對方不想我工作,我只得回康華爾打毛衣。」
「你想做事?敝公司有缺位。」
「咦,宇宙惡名照彰,做死夥計不償命。」
「家欣,請替我約張宇宙出來。」
「宏子,我記得我說過她不適合你,她生父已逝,生母失蹤,繼母曾經伴舞。」
「她怎樣與你這個大小姐扯在一起?」
「她是我中學同學,長得美,他們都說新娘全怕挑戰,最喜找貌醜伴娘,我於是挑了四個美女示威。」
關宏子微笑。
「她家境欠佳,正等錢用,你送上門去……」
「……正是時候。」
「宏子,你這是什麼口氣。」